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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其七


男子骑马行近,身上是层层叠叠的规整装束,那袭大红婚服仿佛随时会烧起来,艳丽夺目。本以为,一切张扬的颜色都与这个人不相衬,可是,这般看着他,却恍然觉得,恐怕再没有什么颜色比红色更配他了。

他穿婚服的样子很陌生,却很美。

我屏住呼吸,隔了些距离唤他:“师父。”

沈初没有下马,就那样看着我和宋诀,他的身后是一队精兵,全都铠甲护身,看上去威风凛凛。宋诀将我往身后护了护,带些敌意看向面前男子。

沈初的样子显得有些冷淡,他开口,声音很孤傲:“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夺人所爱。将军一世风流,竟然连本官的娘子都不放过。”手握着缰绳,眉间有睥睨众生的淡漠,“抢婚,将军问过本官了吗?”

我的手轻颤,被宋诀握紧。

耳畔是男子轻笑出声:“既然是抢,又何须多问。”

沈初看着他,亦缓缓笑了,那一笑,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笑靥如花,可是又分明看到他眼底的冰冷,好似数九寒冬:“本官倒要看看,将军又是如何抢。”

我以眼角余光环顾四下,玄衣卫还在源源不绝地涌上来,为首的将领翻身下马,语气冷澈:“传圣上口谕,即刻押妨碍殿下大婚之人进宫面圣,十四殿下的婚仪照常进行!”目露冷光,道,“违者,杀无赦!”

街道两边的高处,也有弓弩手架好了弓,箭已在弦上,只待一声号令。

苏越抱臂立在一旁,语气不知是同情多些,还是幸灾乐祸多些:“宋诀,事已至此,我也帮不了你了。”言外之意是:爷倒要看你如何收场。

我的手心微微汗湿,抬头迎向沈初的目光,他的眸光中有些恳求,唤道:“梨儿。”

我为这简单两个字心旌大动。

本以为,人生在世,求的是个问心无愧。欠人钱财,就还人钱财,欠人人情,就还人人情,大不了加倍奉还,又有什么债是偿还不了的?可是,眼前这个男人给我的,别说是加倍偿还,恐怕就连个零头,我也还不上。

我不止一次地想,既然他想要我,我又为什么不能给他?

我缓缓松开紧握我的那只手,朝面前的男子走过去,轻轻问他:“不过出了些小小的状况,你却是在怕什么?”

身后是宋诀微带慌乱的声音:“岫岫。”

我不理会他,仍旧望着沈初,继续问他:“你难道对我不放心吗?”

沈初的目光微顿,而后,才放心地笑出来,抬手撑了撑额角:“看来,是我多虑了。”

我道:“虽然耽搁了吉时,可是,吉时总归是形式,我不在意,你也不要在意。”

一旁的杜菸反应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我是什么意思,朝我喊道:“岫岫,你什么意思?你莫不是还要同他成亲!你不能跟他成亲,他——”

杜菸刚要动,就有弓弩齐刷刷地对准了她,苏越一个侧身挡在她跟前,悠悠道:“杜姑娘莫要轻举妄动,否则,我也护不了你。”

杜菸丝毫不领情:“让开,谁让你护着!”又教育我,“岫岫,这位沈大人的来头,你可晓得,他……”

宋诀却淡淡喝止她:“红菸。”

杜菸咬了咬唇,极为不甘地闭上了嘴。

我转头望向宋诀,看到他脸上情绪浅淡,方才的慌张与无措已经收敛得很好,他依然是他,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

我望着他,语调冷清,像是对一个陌生人说话:“宋将军不是要抢婚吗?那便让本公主看看宋将军的本事。”

街畔有梨花盛开,暖风中,可以闻到梨花的淡香。我与玄袍的男子静默地对视,他的眼中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个我。嫁衣如火,织成了他眼中桃花。我心知,此时此刻,我在想什么,他全都知道。

——我的战书已下,接下来,就任君一搏。

梨花香中,男子唇角勾起,语气无比轻描淡写:“看来,岫岫还是不够了解我,若没有万无一失的准备,又岂敢当街抢婚?”

我方才还维持的淡定,被他一句话动摇了三分。

沈初翻身下马,行到我身侧,声音凉吟吟的:“却是不知宋将军哪儿来的自信。”

宋诀的目光一抬,遥遥望向那些弓弩兵的埋伏之处,桃花眸一眯:“沈大人瞧,已经开始了。”

抬目望去,就看到弩箭装备纷纷自高处落下的光景。

那些弓弩兵,每个人的脖子边上,都架了一把锃光瓦亮的刀。

还未从此事的震惊中回神,便听一阵杀声由远及近。从声势来判断,来者是玄甲卫的三倍之多。

玄甲卫的阵脚,乱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越过乌泱泱的头顶,道:“哥哥,我来得可算及时?”

策马而来小姑娘一身银甲,英气十足。

那玄甲卫的为首之人是一位青年将军,他奉圣令而来,自然要收拾场面,沉声下令:“何人造次,给本将军拿下!”

结果,他的话还不如小姑娘的鞭子快,眼瞅着宋蕖小姑娘一路过关斩将,直逼他而来,不等他抽刀,就一鞭子被捞下了马,小姑娘在马上俯身,笑吟吟地将他拉近些,盯着他的眼睛:“你是什么人啊,本小姐打架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

无论怎么看,她都比对方小一轮,这句话就显得有些凶残。

宋诀道:“蕖儿,不得无礼,还不速速放开。”

宋蕖听话地将那将军松了绑,那将军脸色铁青地道:“宋将军,你们宋家这是要造反吗?”

宋蕖霸气道:“你傻啊,我们宋家,今日要抢亲!”溜圆的眼睛找到我,欢快地招了招小手,“嫂嫂嫂嫂,我是蕖儿啊。”

我的眼角抽了抽。

宋诀理着袖子问她:“偷偷带兵出来,不怕祖父打断你的腿?”

宋蕖无所谓地道:“祖父说要打断我的腿都说八百遍了,哪一次真打过?”又揶揄道,“当初我好像给哥哥出过主意,说嫂嫂若是不肯嫁,就把她给绑回去。当时是谁说舍不得的?嗯?”

宋诀道:“此一时,彼一时。”

宋蕖道:“是哥哥你搞不定嫂嫂,只能用抢的。对了,我带了三万人过来,哥哥觉得够不够?”

听到三万这个数字,那位玄甲卫的将军轻微抖了抖。

当了半天背景的苏越悠悠道:“宋将军向来喜欢以少胜多,今日却以三万对五千,就算赢了,也胜之不武。”

宋诀的目光却落到我的脸上,他道:“事关重大,本将军总要确保万无一失。”

我早为此时状况凌乱不已,再看宋诀,他已将脸转向沈初,仍是散淡的语气,却听得人脊背微寒:“沈大人,此时此刻,我还需要抢吗?”

我听了这话,拉着沈初就跑,还未跑动,就听宋诀悠悠威胁我:“想要在场之人都保住性命,就乖乖站住。”

我转过头,道:“宋诀,你这么大逆不道,是要掉脑袋的。”

苏越却提醒我:“殿下,天下的三分兵权都在宋家,宋将军不过是抢个亲玩儿,约莫掉不了脑袋。”

我一时不知道苏越究竟是哪一头的。

杜菸替我凶他:“你闭嘴。”

苏越乖乖闭了嘴,我慌乱中望向身边的沈初,他却突然笑出来,笑得人心头一扯。

他的笑声清寂,许久才停下来。

开口说话时,脸上已殊无笑意:“看起来,到了最后,还是宋将军的完胜。”

宋诀反而谦虚了起来:“是沈大人放弃了先机。”

沈初与他对视良久,忽然道:“九华上仙就不必谦虚了。从千佛寺的第一面,你就在不停地放过我,三年前的那一次,若非你手下留情,魂飞魄散的本该是我,而不是你……”

杜菸大抵是意识到这番对话不亦被其他人听到,手迅速地结了个手印,张开了一张结界,将凡人的时间阻隔在这个结界之外。

沈初的声音带着幽凉之意:“不过,既然上仙如今又好端端地站到我面前,看来倒是我高估了自己。”

我扯着他衣袖的手一抖,脑子空了空,问他:“师父,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看了眼他的表情,又看了眼宋诀的表情,道,“事到如今,你们还要瞒着我吗?”

恢复仙身的杜菸走到宋诀的身后站定,额间一枚朱砂印极为艳丽。

她手执宝剑,充满敌意地开口:“岫岫,他不是你师父。”

我将她这句话消化了片刻,凝眉道:“许多年前,仙界降罚,师父受莲华焚心境吞噬,无佛印护体,灵魂也不齐全,自然难逃一死。”我冷冷地看着她,“如今,师父就在我身边,你却告诉我,他不是我的师父……杜姑娘,我凭什么相信你?”

杜菸神色一乱:“岫岫,我……”又求助地唤了一声宋诀,“上君……”

宋诀不说话,算是默认。

杜菸得了免罪符,将那张姣好的面容转向我,正色道:“岫岫,你可知你师父是什么身份?”

我道:“师父乃佛界圣徒,是佛界的尊者。”

杜菸继续问我:“你仙龄几何?”

我道:“我升仙之初,就因为修行懈怠,没能渡过天劫,这才遇到师父,尚谈不上仙龄。”

杜菸道:“也难怪,小一辈的仙者大抵没有印象……可是,但凡上点年纪的人,恐怕都不会忘记,数千年前,仙佛两界共同将魔宫封印在万冰之渊,那位差点毁了三界的魔尊最为忌惮的人,不是仙界的战神,而是佛界的一位长老。魔尊送他战佛之名,并言称有朝一日,魔会在佛的身上醒来。”女子的声音显得有些渺远,“佛界忌惮魔尊的预言,并非仅仅因预言者的身份,而是因为佛界有相同的预言。”

我忍不住开口:“万劫之后,佛将现身人间,一面为佛,一面为魔。”

那是已过世的虚渡师父说过的话,我还记得。

杜菸似乎没有料到我会知道这句话,有一丝惊讶从她的脸上划过,她顿了顿,道:“不错。预言中的人将是佛界的主宰,可是,佛界却怕了。”

我喉头一紧,问她:“佛界对他做了什么?”

杜菸摇了摇头,道:“佛界没有做什么,而是他主动将预言成真的可能性给掐灭了。”

我道:“此话何意?”

杜菸道:“魔有万相,每一相皆由心而生,只要断了心因,就能斩除魔道。他舍弃了自己的‘心念’,自此遁入红尘,再不问佛界之事。”

我仰脸问沈初:“师父,她说的可是你?”

不等他回答,就听杜菸道:“他不是。你的师父早在红莲业火中化为微尘,眼前的这个人,的确同你的师父有不浅的渊源。”杜菸声音渐渐凝重,道,“岫岫,他不过是你师父的影子。”

自方才开始,身畔男子就不发一言,他的脸上有一层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杜菸的话久久地盘桓在耳边:“他处心积虑地接近你,不过是因为你身上有你师父的佛元。”

我摇一摇沈初的手臂:“师父……你说句话。她说的不是真的,她说师父死了,我不信。她说你是为了佛元接近我,我不信。”

“梨儿。”男子开口,我为他的语气顿在那里。

看到他唇角的陌生笑意,忍不住后退一步。

师父沉稳内敛,总是淡看一切,不会有这种充满欲望的目光:“当年,他为了断绝自身的魔性,而将我从他体内驱离出去,被封印在佛界菩提殿的数千年,我都一直在想,我与他最大的区别,不过是他有佛元,而我没有,若是能拿回佛元,我就不再只是个影子……”他的声音里多些阴沉之气,“可是,只要他的封印在,我就永远也不能离开菩提殿。”说着,抬起手指寻到我的脸,换上充满爱意的目光看着我。

在他满是爱意的目光里,我却只觉得浑身冰凉。

他边抚摸我的脸颊,边道:“多亏了梨儿。若非他为了救梨儿,使自己修为大减,我也不能冲破他的封印……”唇角的笑邪魅至极,“梨儿,你曾问我何时对你动了心思,这个问题太简单。自从在千佛寺遇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要的人。”

我喉头干涩,道:“沈初,你要的不是我,只是我体内的东西。”感受着自己的呼吸,缓缓问他,“可是,三年前我将佛元还给你时,你为何不拿去?”

他的目光一顿,良久,听他道:“是啊,为何不拿去?”

有个力道将我从他身边拽离,有个声音告诉我:“岫岫。他在骗你。”

杜菸的声音一颤:“骗?”

宋诀将我推给杜菸,杜菸慌忙将浑身颤抖的我揽上。

他抬脚行到沈初的近前,漫不经心似地开口:“在千佛寺见你的第一面,我也像红菸一样,以为你是假的,不过……你与他本就是一身同体,又何谓真假?就像一个人的两面,这一面沉睡,那一面看上去就是真的,若这一面醒着,那么这一面就会被当成是真的。更何况……你自菩提殿的封印中挣脱之时,就自红莲业火中获得了他未被火莲吞噬的那部分神识,真身与影子,也自那时即合二为一。”

宋诀说罢,问他:“沈初,你不过是更为完整的他,为什么不敢承认?”

沈初的身形微顿。

宋诀换上猜测的语气:“难道是怕她知道,你爱上了她?”

我为这话在杜菸的怀中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沈初,却见他神情苍白,亦有些失神。

耳畔悠悠响着的,仍是宋诀清清冷冷的声音:“是拿回佛元,回归佛界,还是继续以沈初的身份,做一个凡人——这三年,你不是已经做出决定了吗?”眯起眼睛看着他,“你有胆量娶她,又为何没有胆量让她知道你爱她?”

我等着沈初否认,他却久久也没有开口。

沉默在结界之中蔓延,终于,听他打破寂静:“九华上仙有管别人闲事的时间,还不如先管好自己。三年前那一战,上仙未出全力,今日若是再放水,就不止是让这丫头等三年了。”

宋诀唇角一勾:“三年太久,这次要速战速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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