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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电视里一个朗读节目,某年轻演员正在读林宁山写乡下生活的旧文章,明蕙把声音开大了些,放下电视遥控,接着低头做老虎枕头。绣老虎头顶的“王”字时,不小心用针扎了手,可是没流血,她又继续做活,电视里的声音兀自放着,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三十年前的文章,写的是四十来年前的人。四十多年前的明蕙,一个还未结婚的年轻女孩子,梳两个辫子,眼睛和头发一样黑亮,满眼都是求知欲,很难说和现在的她有什么关系。她结过两次婚,没生过孩子,帮着第二任丈夫把三个儿子抚养成人,前两年丈夫去世,她便独自住在乡下小院里,种地之余也做些缝纫活儿。她自己省俭,挣的钱也足够生活了,倘若没病的话。

        有人敲门,听说话声是大儿子。明蕙关掉电视机,也不应一声,仍是缝她的老虎枕头。

        三个儿子是她帮着带大的,也称呼她为“妈”,但“妈”这个字平常总是省略的。大儿子住在县城,老头子活着的时候,老大一家倒是经常来,来了,便要在家里吃饭,吃完,还要往家拿,每次还回来的只有玻璃饭盒。老头子去世后,联系便淡了,一年来三次,清明节中元节和春节,每次带三样东西,往往是一箱快过期的牛奶一盒本乡产的绿豆糕一兜苹果,加起来不过五十块钱。

        这次大儿子来看她,带的礼物倒很拿得出手,还拿了人参,人参虽然是养殖参,可盒子还是很唬人的。明蕙见了这东西,便知道来意了。

        前阵子传村里要拆迁,老二老三都来过了,拐弯抹角半天到最后都是说房子的事。

        去年还没传拆迁的时候,老三就为房子和她闹了一场。

        明蕙的房子临街,老三想占用明蕙的厢房开个超市。明蕙不同意,老三便说这是他爸留下的房子,要真严格说起来他也有一份。明蕙说房子是她和他们父亲的共同财产,老爷子当年立遗嘱的时候指定要把他那一半留给她,现在整个院子都是她的。老三说遗嘱是趁老爷子糊涂时立的,不能算数。明蕙说真的假的咱们法庭见,于是不欢而散。

        邻居劝明蕙,以后她还得靠孩子们养老,没必要闹僵,真躺床上了还不是得靠儿子照顾,现在和他们处好关系没坏处,再说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明蕙的儿媳们在外面都说对她如何好,给她多少零花,给她买衣服买吃的,她从不反驳,也从没说过几个孩子们的坏话。自从老头子去世,一年也就联系几次,自然不会产生矛盾,至于给她买东西,那也不能说一次都没买过。但要指着躺在病床上继子们来照顾,那真是痴人说梦了。

        她第一次婚姻因为生不了孩子被离了婚,回到娘家没几天,她嫂子怕她赖在家里不走,就给她找了一个带孩子的鳏夫,比她大十岁,在邮局上班,老了有退休金。半路夫妻,感情谈不上多深厚,都是各取所需,结婚的时候男的需要一个女的照顾前妻留下的孩子,而她不能生育又没有一个落脚之地,需要和一个不需她生孩子的男人结婚。

        老头子病逝前在床上躺了一年,身上没有一个褥疮,都是靠明蕙照顾,她一天给老头子翻八次身,每天给擦洗换药喂饭,一年下来,累得瘦了十多斤,三个儿子只是有空来看看。远香近臭,儿子们半个月来一次,每次来半个小时,在这半个小时里,对老父亲异常周到,虽然不给钱,也不能说不孝顺,每次来不忘带鸡蛋活鱼,让明蕙做给他们的爸爸吃。

        有次明蕙累得腰直不起来,活鱼在桶里蹦,她躺在床上动不了,到了饭点老头子在隔壁屋喊饿,要明蕙给他做鱼汤喝,她忍着疼煮了清汤挂面。老头子嫌挂面里没有蛋,问儿子们给他买的鸡蛋呢,明蕙开始冷笑,你儿子买的鸡蛋?我都偷着吃了!要不我把鸡蛋拿过来让你一个个数,你好做记号。以前孩子们还小的时候,物资不如现在丰富,丈夫买了鸡蛋跟明蕙说咱们是大人,把鸡蛋都让给孩子吃,明蕙没反对,又对丈夫说你每天上班挣钱也该吃一个鸡蛋。于是全家五口,只有明蕙一个人不吃鸡蛋。有天明蕙胃疼用两个鸡蛋给自己做了个鸡蛋羹,晚上丈夫就问她怎么少了两个鸡蛋。明蕙这才知道原来人家当贼一样防着自己,她忘了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从此以后,每天都给自己煮一个鸡蛋吃,既然别人怀疑她偷吃,她不如就光明正大地吃。

        明蕙提起旧事,老头子就有些后怕,既愧疚又怕明蕙报复,梦里梦见明蕙虐待他。见了儿子便坚持要搬去和儿子一起住。儿子们言语间也有怨明蕙照顾不周的意思,说怎么活鱼等死了才做给他们的爸爸吃。明蕙懒得辩解,只说让儿子们赶快把老头子接走享福,或者来这里亲自照顾也可。儿子们说有时间一定把父亲接去照顾,明蕙冷笑着问哪天,儿子们说还得再等等,明蕙继续问得等几天,她有时间等老头子没时间等,老头子巴心巴肝一辈子,就等着享儿子的福呢,别现在不照顾,去世了再在坟前当孝子给外人看,那可就没用了。

        明蕙的话很不好听,儿子们心里骂她——嘴这么毒,怪不得生不出孩子,一个没孩子的孤老太太,有你受的那天。

        直到老爷子去世,都是明蕙一人照看。老爷子喊痛的时候,明蕙劝他,你就知足吧,你现在还有我照顾,以后我还不如你呢。老头子慢慢看清了儿子们的靠不住,清醒的时候也觉得对明蕙不起,劝她说你长得年轻,说你四五十都有人信,我走了你好好找一个人嫁了。明蕙苦笑,都要入土了还要嫁人,是嫌苦还没吃够么?你要真觉得对不住我就把你那半个院子全给我,我看在房子的面上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什么。

        明蕙说到做到,老头子最后一顿饭吃的是明蕙给他做的鸡汤。

        老爷子去世的时候,儿子儿媳们哭得声嘶力竭,明蕙一滴泪没掉,人们都说半路夫妻比儿子是差远了,老爷子生前没白疼儿子。

        乡下讲究合棺,老爷子和他的前老伴葬在一起,这是生前就说好了的。下葬的时候,明蕙也没掉一滴泪。按理是该哭的。她看着坟地想,以后自己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老头子去世后,儿子们为房子又闹了一场,好在明蕙留有遗嘱和录音。

        乡下老人最怕的恐吓是,得罪儿子,没人给养老,又没退休金,不指望儿子指望谁呢?可明蕙不怕。

        久病床前无孝子,别人的亲儿子尚且靠不住,何况她的继子们。她只盼着能动的时候多动动,像她这种人,最好的结局就是速死,老天要是不成全她,她就自己成全自己。这种话不适宜说给外人听,于是只能不说话。别人跟她说十句,她只回一句,渐渐地也觉得没意思,于是大家都说明蕙越来越独。

        老三最终租了村里另外一户的房子,按年给租金,这之后,虽在一个村里住着,老三见了明蕙连招呼也不打。明蕙乐得清静。

        村里传拆迁,她就知道清静日子又没几天了。

        明蕙这几天晚上一直睡不着觉,梦里不是几个孩子跟她抢房子,就是当年离婚回到家里,母亲含着泪同她说,家里没她住的地方,还是趁早再寻个人嫁了。醒来就去翻遗嘱,生怕遗嘱没了,她的房子也没了。

        明蕙把遗嘱复印了几份,交到村委会存证。

        不出明蕙的意料,大儿子在客套几句之后果然把话拐到了房子上。

        “妈,拆迁这个也得看人头,您一个人住在家里,分的肯定没别人多。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把户头迁回来,要是能迁回来,还能多分一些。”

        明蕙仍旧缝老虎枕头,低着头同大儿子说:“拆迁这种事不过就是传传,咱们这村子地势也不好,拆了干什么?再说你是非农户口,迁过来也没用。”

        “这个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们不是希望您能分个大房子嘛。”

        明蕙依然保持着刚才的语调:“就算真拆,我自己一个人不管多大都够住。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就不用费心把户口迁回来帮我分房子了。”

        大儿媳开了腔:“妈,我这个人说话直,你别介意。听说隔壁老陈要给您介绍老头子,老陈这个人,不着四六,您别搭理她。现在老头子找老伴,就是找不要钱的保姆。等您真病了,不还是靠几个儿子照顾你吗?”

        明蕙微笑,原来是敲打她,怕她再婚把房子带走了。她笑道:“你不用劝我,我宁可马上死了,也不会再结婚。我照顾老头子照顾得够够的了。”

        她这么一说,儿子儿媳反倒说不出话来。过了会儿,两人往回找补:“我们都知道您对爸有感情,我们也没别的意思,您千万别多心。”

        明蕙开门见山:“你们怎么想的,我也知道。你们以后要是给我养老按月给我生活费,等我没了,这房子不管拆不拆,指定给你们哥仨。要是你们怕我活得太长,给生活费太不划算,我也能理解……”

        “妈,您这是说什么?”

        明蕙话锋一转:“外面都传你们一年给我几万的零花,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传出去的。我一年也用不了几万,一万就够了,你们兄弟几个商量商量,要不要出这个钱。出的话,咱们写个字据,以后就按这个来。要是不出的话,这房子以后就跟你们没关系了,我得卖了赚个棺材本。”管这些儿子要钱并不容易,老头子没去世的时候,不仅不管儿子们要钱,还拿自己的退休金贴补他们。明蕙没打算要钱,只是看不过儿子们打她房子的主意。

        大儿媳听了马上同明蕙诉苦:“我们是驴粪蛋表面光,看着光鲜,实际上困难就别提了,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不像您在村里,粮食都是现成的,能花钱的地方一个巴掌数得过来……”大儿子打断了这诉苦,“不管我们有什么困难,既然妈提了,我一定跟我两个兄弟商量商量。我觉得户口能迁过来还是要迁,总没坏处。”

        明蕙抬头看了眼钟表,起身送客:“饭点到了,我也没好的招待你们,就不留你们了。”

        儿子儿媳尴尬笑笑,又拿起他们买的养殖参说:“妈,您别忘了吃,这对您的身体有好处。”

        等人走了,明蕙打开电视,有关林宁山的节目已经过去了。

        她的手指感到一阵刺痛,低头看,才意识到刚才缝东西的时候针扎了手指,流了血。

        明蕙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叠的很好的书页,早已泛了黄,里面有林宁山的回忆文章。文章里的她跟现在的她完全两样。她想起现在城里人都喜欢到乡下吃野味,感受幻想中的田园生活,他们喜欢的乡下人不过是他们想象中的乡下人。年轻姑娘和六十岁的老太太也不是一回事。

        报纸上的字她都认得,当年的事仿佛还在眼前,她家重男轻女,她又是家里第一个女儿——天生的不花钱的帮手,生来就是要给父母兄弟干活儿的,学一天没上,大字一个不识。后来林宁山下乡当知青,临时住在她家,她才扫了盲,认了字。林宁山返城前送了她一本字典,这本字典她一直留着。

        她放下报纸,去厨房煮挂面。当年吃一顿面多不容易,她长到二十都没吃过一顿白面条,白面是哥哥弟弟的,她能吃顿杂面条就不错。第一顿白面条是林宁山返城前请她吃的,她没好意思多吃,怕像个饿死鬼。慢慢吃到碗底,才发现里面卧了两个蛋。

        林宁山返城没多久,她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上几乎用尽了她认识的所有字。等了仨月没有回信,过了些日子她就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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