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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周三姨是在买菜回来的路上被一辆货车撞了。

        周元青粗粗了解过了情况,有完整证据证明周三姨不仅闯红灯还在十字路口斜穿马路,货车拐过路口,刹车不及,导致相撞。

        这对那个货车司机来说实属无妄之灾,虽然在行人属于明显过错方的情况下并不需要他负全责,但仍然需要他承担一部分医药费,如果家属选择提出诉讼,可能还要承担更多。

        周元青不看电视剧,没有那个条件。但他如果在过去的那么多个假期里少打几天工,偷懒跟着江二水看几集电视剧,现在多半会觉得荒唐可笑。这种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一帆风顺时候的迎头一击,难道不应该只光顾在主角身上,怎么偏偏来祸害他这种龙套?

        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受苦,不幸的人总是占大多数,谁也不知道会不会下一秒就轮到自己。

        周元青把小捡留在家里,自己一个人打车赶到医院,跟那个一脸灰败颓唐的货车司机坐在一起,沉默地看着发着红光的“手术中”。

        很快,那一点幽幽的红光就转成了黏腻的绿色。

        当然不是因为她伤的轻。

        周三姨在重症监护室躺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转到了普通病房,她的生命体征并没有完全消失,不过没有奇迹的话,大概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到了这个程度,治不治其实都没什么意义了,全在家属一念之间。

        住院、治疗、用药,每一样都是钱。

        他跟周三姨三年前的不愉快和针锋相对早就淡了,依然没多少感情,可能他确实天性冷血,不近人情。

        九年制义务教育已经随着中考结束落幕了,周俭明年就要开始上幼儿园,一笔一笔算下来,还是绕不开钱。

        钱,听起来多俗。

        如果有选择,谁又想做个俗人?

        医院的楼道口里常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烟味,墙上靠近地面的地方印着斑驳的鞋印,零星几块剥落的墙皮,像是没拼好的拼图,逼死强迫症。

        周元青捏着没签字的出院证明,站在楼道里吸了十几分钟的二手烟,半晌,僵化般的眼皮轻轻一颤,动作缓慢地把手里的纸张叠了几下,塞进了瘦高的室内垃圾桶。

        他回到病房里,垂眸盯着周三姨无知无觉的脸,一边的多参数监护仪上,代表心电信号的那一根细线安然地波动前进。

        “我马上要上高中了,”周元青低声说,“假期少,课业重,收学费,我出去打工肯定不如以前方便,我妈留下的钱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这些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我不能苦着小捡。”

        “临到最后了,我跟你说几句实话,小捡不是我妈亲生的,是我在家门口捡来的,这件事我也不打算瞒着他,等他再懂事一点就告诉他。不过我一直把他当亲弟弟看,是不是亲生的不重要。”

        “咱们一块生活了三年,谈不上什么情分,这样吧,你能撑多久,我就供你多久,直到我没钱或者你没命,你觉得怎么样?”

        病床上的人当然不可能回答他。

        须臾,周元青轻轻点了点头,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合作愉快,三姨。”

        奇迹不可能降临在龙套身上,周三姨并没有因为周元青难得的慷慨发生医学奇迹,钱如流水一般哗哗地砸进来,她的生命力也如流水一样绵绵流走。

        苟延残喘了小半个月,不用医生告知,周元青也能看得出来,她就快到时候了。

        周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三姨很久没回家了,哥哥也总是急色匆匆的,每天早上把他放到对门刘奶奶家,直到晚上才回来。

        见不到哥哥,周俭有点萎靡,不过他从来乖巧,并没有闹出什么让周元青雪上加霜的事来。

        周俭已经慢慢习惯了周元青的早出晚归,有一天,天还没黑,周元青突然回来了。他还没来的及高兴,周元青却一句话也没说,满脸疲色地把他拎上了车。

        半小时后,周俭见到了很久不见的周三姨。

        这个女人本就不大好看,如今更是瘦得惊悚,躺在病床上只有薄薄的一片,被子底下几乎看不出弧度。周俭以为她睡着了,爬上床,好奇地凑近,正对上一张骷髅似的脸,吓得直接从床上摔了下去,又立刻弹起来,畏惧地贴到周元青大腿边。

        周元青垂着眼皮,目光同样落在病床上。周三姨长得跟她的堂妹周小眉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周小眉有一双漂亮的杏仁眼,她的眼皮却耷拉着,几乎看不见眼,周小眉长了一张骨相流畅的鹅蛋脸,她的颧骨和下颌却像是要刺破皮肉似的,刻薄地突刺出来。

        周小眉就算是临死前同样瘦成了一具骷髅,那也是红粉骷髅,周三姨依旧比不上。

        但是周元青看着,却第一次觉得她们两个很相似。这个想法被任何一个同时见过他们两个人的人知道都会觉得周元青眼睛有问题,但他就是这么觉得。

        可能是因为人快死了的时候,外貌特征已经被无限淡化了,别人一眼看过去,最先注意到的永远是千篇一律的,像碎豆腐一样的死气。

        也可能是因为一样瘦,一样像一堆废钢筋。

        周元青用力拢住周俭,周俭被紧紧地压在他清瘦的胯骨上,艰难地抬起头,看不见他的表情,茫然地喊了声哥哥。

        “没事,”周元青低声说,“以后就我们两个在一起了。”

        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周俭懵懂地发现,他仿佛山一样无坚不摧不可逾越的哥哥,拢在他脑袋上的手竟然在发着抖。

        灵光一现般的,周俭年幼的心里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周元青并不是什么都不怕的。

        周三姨死得巧,周元青的钱刚好见底,仿佛是这个不大宽容的女人就算死也要坑他最后一把。

        死人住的地方比活人还贵,这几年比之前更甚,他依旧没钱买墓地,只好让这对很可能并不亲密的姐妹在花盆里重逢。

        江二水上了高中之后,据说寒假都被作业和补习班占领了,已经有整整一年没回刘奶奶家。好不容易解放了,顿时像撒了欢的疯狗一样跑完了大半个中国,一个月后才想起来来看周元青。

        没想到一来就听到了周三姨的死讯。

        他已经比三年前看起来成熟多了,面对生死这种事情的时候却依然哑口无言。周元青跟周三姨关系一般,江二水作为好友,自然不可能跟敌方有什么感情,前提是这是活着的时候。人一旦死了,缠绕在这个人身上的爱恨情仇往往都会一并勾销掉,除了生前欠债没还的,几乎不会有人再斤斤计较。

        人世里,不是行者就是过客。

        周元青这个假期依旧没工夫陪江二水和周俭。他比去年暑假又大了一岁,年龄的增长目前带给他的最大用处就是工作的选择面越来越大了。从一开始只能在市中心发发传单,套在玩偶服里招呼客人,到现在已经能在不那么规范的饭馆里做服务员了。

        他话少,能吃苦,手脚利索,从来不嫌钱少,除了年纪小一点,完全就是老板们最喜欢的员工类型了。

        人一旦忙起来就会失去时间概念,很快,暑假已经快要结束了。

        周元青心里盛着事,在上菜的时候走了一下神,把六号桌点的土豆丝送到了九号桌,好在九号桌的客人是个年轻的女孩,并没有多为难他。

        当天结算工资,周元青捏了捏手里薄薄的信封,心里考虑了一个假期的事情终于做出了抉择。

        他打电话联系了当地的福利院。

        周俭今年三岁,周元青身份证上比实际年龄大两岁,但依然未满十六周岁,父亲服刑,母亲去世,没有其他亲属,符合福利院的接收条件。

        他放下电话,扭头就对上了小捡清澈的圆眼睛,孩子玻璃珠一样的眼睛里映照出他的无能和畏缩,周元青狼狈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不管有没有准备好,不管是不是不愿意,我们总是起步在旅途中,人生是一场漫漫的旅行,没有终站,只是走到了偶然的地方,随着命运,开始一场不知终点的漂泊,力尽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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