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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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吒已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从那个梦中醒来。

        那一天，穿着将军装的小童摇着令旗追在爹娘身后，可被自己一声声唤作爹娘的那两个人，却如没听到般，赶着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仿佛后边那个嚎啕大哭的孩子不是他们的儿子，是个瘟神。

        “爹，你干什么？爹，为什么不停下来？娘，停啊！……爹！娘！”

        他用尽力气向前跑，可一个三岁小童怎么跑得过训练有素的战马呢？片刻之后，马蹄扬起的黄沙散去，眼前已没有了爹娘，哥哥和魔家叔叔们的影子。

        “……为什么丢下我……呜呜……我要回家……”

        “……家……回家！”

        哪吒睁开眼睛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那只是个梦，一个他做过了无数次的梦。现在的他十八岁，正和飞天娃，莲花在朝歌的一家客栈投宿。明天，他就要面见大王，去打犬戎巨人了……引荐人是殷十娘。

        殷十娘……那个大婶……是自己的母亲。

        想起白天时殷十娘那句“我就是你娘”，心头的震惊和愤怒到现在还是无法驱散。他想本能地否定这一切，可小时候那些残缺不全的模糊记忆却一齐涌了上来，每一个画面都无可辩驳地告诉他，那个教幼小的他背孝经，帮他梳小揪儿，背着他逛遍朝歌的大街小巷的女人……那个将他遗弃在山上，对他的哭喊不闻不问的女人，正是殷十娘。

        那个时候，三岁的他天真地以为，爹娘只是暂时离开，总有一天会来接自己的。再后来，他想着爹娘只是把自己弄丢了，他一定要凭自己的力量回家……直到渐通人事后，他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不是疏忽也不是意外，他是真真实实的，被抛弃了。

        “为什么不要我？我做错了什么？”在每一个风雨夜里彻夜未眠，被无边的孤独包围着的时候，小小的哪吒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他记得自己曾因调皮捣蛋被赶到女娲宫住，那个时候娘告诉他，只要他做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就可以回家了。于是他努力地读诗书识礼仪，背下了整篇孝经，甚至在爹生辰那天冒着风雨千里送寿包……他已经如此努力地做一个好孩子，为什么他们还是不要他？为什么要在如此明媚的一天毫无征兆地将他遗弃？

        那天他明明只是想去练武而已啊……

        再长大一些的时候，小孩子眼中的迷茫与不安被属于少年人的意气和怒火燃烧殆尽。他当然没有错，错的是生了他却不要他的爹娘！他自生于这天地间，必有一番道理。他没有父母，也不需要什么父母，照样可以闯出一片天地，成为天兵天将！

        他将那双陪伴了自己整个童年的鞋子收了起来，不记得是谁曾说过，他的娘亲会变成这双鞋夜夜陪着他——当然现在他知道了那不过是骗小孩的鬼话。他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忘记了父母的样子，忘记了过往的一切，忘记了家为何物。

        ——直到那天三眼娃兴奋地挥着手，向自己和飞天娃奔来。

        “喷火娃，飞天娃……我有家了！我爹啊，他肯认我了！”

        “别再叫我三眼娃了，原来我娘呢，给我起过名字的。叫杨戬！戬灭的戬，不是剪刀的剪哦！”

        “我要回饭馆帮忙……我不去上学了。我要帮我爹赚钱啊！”

        “我不过是想一家团聚……我不过是想一家团聚啊……”

        喷火娃在心里冷笑着。他本能地认为三眼娃的爹不过是想利用儿子赚钱罢了。他要是真为儿子着想，真觉得对不起儿子，又怎么会让三眼娃辍学当店小二呢？可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当时是有点羡慕这个傻兄弟……至少跟他比起来，三眼娃还有家可回。那家伙天性知足，又吉人天相，一家团圆对他来说，未尝不比做天兵天将差。

        如果自己的爹娘肯认他，他会做出跟三眼娃一样的选择吗？有那么一瞬间，哪吒甚至考虑过这个问题。

        ——直至今日，殷十娘和李靖出现在他面前。

        “我就是你娘。”说出这句话的，是那个前阵子自称“女娲娘娘特派使者”，到西岐来教他法术的女人，她拉着自己的手臂，哆嗦着嘴唇，好半天才吐出这么几个字。

        “怎么会是你？！”

        最后一丝幻想也终于被打破。这个女人……她是他的娘亲，可为什么多年来却对他不闻不问，为什么明明在西岐找到了他却不认他？她不带他回家，却说自己是什么女娲娘娘派来教法术的……到底是何居心？是不是就像三眼娃的爹利用三眼娃赚钱一样，她现在来找自己也只是为将来年老无依找个靠山……对了，她不是说丈夫有了别的女人么，恐怕在受了夫家不少气，这才担心自己晚年没依靠……才会来找这个十几年前就丢弃了的儿子！

        而李靖……那个三岁的自己曾如此崇拜的人，正面无表情地站在跟前，不愿正眼看他一眼。他对他的质问毫不理会，更没有叫他一声儿子……他让哪吒将义箭交出来，然后离开朝歌，好像那把箭比眼前这个儿子重要的多。

        “我喷火娃是天兵天将，从小就天生天养无父无母，怎么会有李靖如此卑鄙无耻的爹呢！”他将刚刚得到的武器火尖枪向空中一举，立下了从此与李家再无瓜葛的誓言。

        不错，他是天生天养，独立于世的哪吒！他不需要父母，不需要任何人！既然殷十娘当年抛下了他，既然李靖到现在都视他如无物，他就偏偏要干一番大事业，他要打败犬戎巨人，让所有人后悔！

        该死，从噩梦中惊醒后，哪吒竟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算了，想起那两个家伙，想起明天还要见殷十娘就来气，又怎么可能睡得下？干脆四处逛逛，看看有没什么能吃的，填填肚子也好！

        哪吒披上衣服，走出房门漫无目的地闲逛。路过莲花的房间的时候，他发现屋里竟还亮着灯。都这个点了，莲花还没睡吗？

        他下意识地走近窗子。莲花好像在说话，她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什么？

        “可是百灵鸟，我总觉得……他其实是希望李将军能认下他，一家团聚的……”莲花的声音从屋内飘来，听起来是在跟那只百灵鸟说话。

        胡说，我不需要什么家，也不需要这种爹娘！哪吒抱着双臂，一脸不屑。莲花的话正好戳中了他心中的痛处，已稍稍平复的情绪又起了波澜。

        “我想帮帮他……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你能做什么？只要你以后别点头摇头，别老是哭，就算帮大忙了！他摇头，在心里笑她的不自量力。

        “……还是说点好消息吧，喷火娃啊，原来是有名字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突然轻快了起来，“他叫哪吒。”

        似是意犹未尽，她又重复了一遍。

        “哪……吒。”

        听着少女用痴缠的声音念自己的名字，他心中一动，继而鼻子一酸。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会这么温柔地念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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