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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奉皇命孔四贞南归 劫法场青猴儿效命


  府衙逃走了“李雨良”和伍次友,张姥姥碰回了孔令培,兖州知府郑太尊却仍决定大出红差,处决所有谳定秋审的在狱罪囚。原因很简单,伍次友既已出走,又拿不回来,他这个知府是做不成了,须得逃往云贵。狱中在押的三十二名死囚,除四名盗贼、奸淫的刑事犯外,都是在云南哗变返回中原的官佐,还有是钟三郎会众的反叛。自己的真面目既已暴露,肯定臬司要重新审核,说不定还要惊动刑部,让这些“汉贼”从他郑春友手上活着出去,将是终生憾事。再说,自己逃到了云南,总不能空着手去见平西王呀!所以,当孔令培回来报知在曲阜无法捉拿伍次友的消息后,郑春友先是一阵惊恐,沉默良久,突然失心疯似地爆发出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想不到我郑春友惨淡经营、智谋用尽,依旧是镜花水月,水月镜花……哈哈……”
    听他笑得凄厉古怪,孔令培被他吓呆了,半晌方期期艾艾地问道:“太尊……您,您这……这是?”
    “太尊?”郑春友睁着一双血红的眼,“太尊已经没有了,现在我是大明义民郑春友!”他忽然又显得伤心颓唐,一下子跌坐在交椅里,埋头思索好一阵,抬起泪光闪闪的脸说道:“令培,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我在此一年半,你知道我刮了多少?”
    孔令培不敢回答。
    “十五万!”郑春友毫不犹豫地说道,“这十五万分了三份,一份给了平西王;一份给了朱三太子;余下的五万我用来打点身边的人!所以,于满清我算得第一赃官,于大明我却是第一清官!若是我身遭不测,请你将这话传遍天下。”
    孔令培不解地问道:“那怎么会?伍次友并没有出兖州,还是要想法子捉拿!”
    “我手中若有兵,还用你说?”郑春友冷森森地一笑,“可叹可惜,朝廷竟没在兖州驻兵,你们孔府有兵,却又由不得你来支配……”
    “那我怎么办?”
    郑春友不言声,至桌前提笔写了一张条子,又小心地用了自己的印,交给孔令培,说道:“你拿这个条子到库里提一万银票,到云南,到北京去寻世子都成,远走高飞!”
    “那您呢?”
    “我?”郑春友咬牙笑道,“放心——我也不傻!今日四门齐开,斩决全狱要犯,我也要裹银而遁了!”说着便笔走龙蛇、文不加点地亲自起草杀人文告。写好了,自己再看一遍,见孔令培还怔怔地坐着,便道:“你还不去,是怎么了?”
    孔令培嗫嚅半天,方道:“我怕……怕伍次友抄了我的家……”
    “国且不国,何以家为!”郑春友冷笑道,“便宜不了他伍次友!我表弟朱甫祥在固安罢官后,已在抱犊崮和大响马刘大疤会合,啸聚了七百多人,我已写信请他留意。他知道此中情由,岂肯放过伍次友?我现在……”他说着,有些气短,回身摘下悬挂在墙上的长剑,抽出来弹了弹。那是上好的剑,立时发出铮铮嗡嗡的金属颤鸣,“我现在最恨的是皇甫保柱!王爷怎么选这样一个人来办大事?他若不怠慢心软,我郑春友焉有今日之祸?”
    他一边沉思着说,一边走近孔令培,突如其来、猝不及防,向孔令培当胸猛刺一剑,那剑一直穿透他的后心。
    “你!”孔令培“刷”地立起身来,踉跄着不肯倒下,狞笑着问郑春友,“你为什么?说出来叫我死得明白!”
    郑春友端一杯凉茶喝了,笑眯眯地说道:“爱国即不能爱家,爱家必然惜身,惜身必然卖友!我这不是成全了你么?伍次友知道我杀了你,还会抄你的家么?”
    孔令培瞪着眼听完,“唿通”仰倒在地,无声无息死了。郑春友拔出剑来,扯过桌上台布,细细揩拭干净了,佩在身上,出来将大门反锁了,气宇轩昂,面色从容直趋签押房,按剑大呼:“升堂!”
    西菜市刑场阴风惨惨,杀气腾腾。三十二名刀斧手一色儿新的绛红大袍,玄色腰带,一律右臂赤胸在外,磨得雪亮的鬼头刀刀钩朝外,宽厚的刀背压在多毛的前胸上。他们不耐烦地站着轻轻跺脚,横肉块块饱绽的脸上泛着黑红的光——那是八两老烧刀子的功效了。刑场四周布满了衙役,足有四百多人——连首县衙门的人都调空了。正中面南的一座高台上摆着一张公案桌,一根根亡命签牌齐整摆好了。郑春友一身簇新的官袍,立在案后提着朱笔毫不犹豫、毫不马虎地一一勾牌,交给司书发下。只见各班番役人等已经到任,郑春友便吩咐:“预备好,本府亲自监斩!”
    “喳——噢——”下面雷轰般长应了一声,便推出已插了亡命牌的人犯出来。立时,外头瞧热闹的老百姓一阵骚动,都伸着脖子看,圈子里的衙役便用鞭棍一阵乱打,逼着人圈子向后退。孔四贞还是头一次见地方官杀人,和地狱里森罗殿布置毫无二致,不觉心悸。回头看时,青猴儿拿一把瓜子儿站在孙延龄身边,一边嗑着,一边用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在犯人中搜寻伍次友和李云娘,却因犯人一色披着囚衣,头都被刀斧手按得低低的,竟看不清楚。孙延龄却显得若无其事,背着手用冷冰冰的目光漠然注视着满脸杀气的郑春友。
    “自古对谋反造逆之人,决不待时而斩!”郑春友双手据案,大声说道。这是他知府任上杀人最多,也是最后的一次,所以特别郑重。他回头看一眼特地赶制出来的一面竖旗:宝蓝缎面儿四周镶着血红的流苏,中间一行大字也是他的手书:
        钦命进士及第五品中宪大夫知府郑
    
    旗上的十五个黄字迎着寒光刺人眼目。郑春友转过脸来,眼中带着肃杀之气又道:“本府为绥靖地方,安抚百姓,已缉获劫牢大盗李雨良、聚众谋反首领于六,经六百里加急请示上宪,今日处置待决死囚,操刀手预备好了没有?”
    “喳!”三十二名刽子手齐声应诺,“请大人下令!”
    “慢!”见孔四贞使眼色,她的包衣奴才戴良臣大喝一声,手一扬跨进了刑场,盯着郑春友问道,“你说已奉宪谕,拿出臬司滚单来叫大家瞧瞧呀!”
    谁也没有料到竟会有人敢在这当口走出来说话,场内场外黑鸦鸦上千人,立时变得鸦雀无声,都伸直了脖子瞪着眼瞧。
    “大胆!”郑春友因接了吴应熊的信,心中早有防备,见这汉子跳出来,料是钦差手下的人,“啪”地将公案一击,喝道,“将法场滋事的人给我拿了!”护在郑春友身边的几个彪形大汉“喳”地答应一声,恶狠狠扑了过来。孔四贞一回身,厉声向孙延龄道:“延龄,上!”郑春友在台上早一眼望见,点着护法场头儿的名字叫道:“刘天一,是谁在那边喧哗?”
    刘天一以为有人劫法场,早吓得愣在一边,尚未及答话,青猴儿突然一跃蹿了出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叫道:
    “是小爷!明白么!——爷们奉了皇命钦差来的,谁敢来拿?”
    青猴儿说着,“嗖”地抽出腰刀,一把揪住扑上来的刘天一,顺势儿反拧了他的膀臂,将刀猛地斜劈下去:“谁敢无礼?”
    这毛头小子经云娘和胡宫山传授,身上功夫已经不浅,这一下出手又快又利落。刘天一的头颅滚出四五尺远,血溅得到处都是,连上来拿孔四贞的衙役们都吓得愣在当地!
    “给我拿,拿,拿!”郑春友咆哮道,“这正是昨夜劫衙的大盗!”
    “你拿不成!”孔四贞至此才迈着大步进来,将康熙赐她的金牌令箭从怀中取出,高擎在手,晃一晃,耀目辉煌,“我乃御前一等侍卫,和硕公主孔四贞!这是圣上令箭,命我微服查访民风!”
    郑春友倒抽一口冷气,心下一阵暗惊:这便是久闻其名,未谋其面的“四格格”!性命交关之际,他反镇定了下来,嘿嘿冷笑道:“你就是钦差?怎么既没有廷寄,也没有勘合,上宪也无滚单告知?哼!自古至今,哪有女流之辈为钦差大臣的——显系刁妇冒充钦差,这还了得?”他抬高了嗓音,大喝道,“一个也不要放走了,一体擒拿正法!”
    孔四贞听了不禁仰天长笑。她奉康熙之命,以和硕公主身份携了丈夫孙延龄同赴广西,节制父亲孔友德的旧部。这次赴广西,孙延龄原想走陆路,但四贞却因奉旨顺道密访伍次友,执意循水路南下,不想昨夜在兖州府刚刚住下,便遇到了从府衙中逃出的青猴儿,便在船上议定,今日劫法场营救伍次友。
    郑春友瞧见了铸有“如朕亲临”的金牌,心里一阵发寒,眼见围观百姓已是骚动不安,衙役们面面相觑,知道稍一胆怯便一切全完,因见她只寥寥四人,略觉放心,恶狠狠一笑,说道:“这件东西是真是假,难以凭信!”
    孔四贞不屑与郑春友答话,只冷笑着将手一招,孙延龄便忙不迭过来,拱手道:“公主,有何指令?”
    “公主!”这下子人们都听清了,千余双目光都射向了孔四贞,一个个眼睛瞪得大大的,气都透不过来。
    “延龄,”孔四贞平静地将手一摆,“拿下他来!”
    “喳!”孙延龄答应一声,挺身直趋监斩台,一个书吏双手张着来拦,被他当胸一点,接着一记耳光,早仰面朝天倒下。孙延龄这才哈哈笑道:“我也是个钦差,上柱国将军、和硕额驸节制广西兵马都统孙延龄!懂了么?”说着转脸向人群喊道:“谁出来应命,大爷有赏!”
    话音一落,十几个精壮汉子“刷”地跳了进来,其中有两个还是校尉服色,这是他带来的从人,还有几个并不认识,是素来被郑春友害苦了的,也来助打太平拳,一齐躬身对孙延龄道:“惟大人之命是听!”此时,待决的犯人们也都灵醒过来,一齐跪下高呼“冤枉”,整个围着瞧热闹的人都轰动了,前挤后压地鼓噪,“拿了这狗官!拿了这狗官!”
    郑春友一阵气馁,向座椅上一瘫,又弹簧似地跳起来,拍案冷笑道:“如今的钦差真比兔子都多,一下子便蹦出两个来!可笑之至——还有谁是钦差?站出来说话!”说着,不动声色地扫视全场。
    “没有了?好!”郑春友步下监斩台,指着一个死囚问孔四贞道,“我姑且称你钦差大人——此人,还有那三十一个,都犯的什么罪,讲啊?”他嘿嘿笑道,又转问孙延龄,“你‘大人’又因何搅扰‘下官’的公务呢?”
    这句话问的在理,又十分得体。孙延龄没了词儿,原说是要救伍次友,但他和孔四贞却都不认识,因转脸瞧青猴儿。此时青猴儿已逐个儿验看过了囚犯,只懊丧地摇了摇头。孔四贞情知变中有变,微一沉吟,朗声说道:“我私访至此,知你劣迹斑斑,是个贪官!元春之月不请圣上御旨,擅自勾决这么多人犯,更属居心叵测!且人犯临刑呼冤,应即停刑再勘,国有明典——条条款款你全都犯了,还敢在我面前放肆,自称无罪?”
    “哪个认你们是钦差?谁晓得什么孔四贞?”郑春友倏地脸色一变,拔剑在手格格冷笑,“衙役们!”
    “在!”番役们早被这阵势弄得昏头昏脑,稀里糊涂,此时一听府尊大人吆喝,参差不齐地答应道。
    “出了事一切由本府挡着,你们尽自拿人,拿住一个赏银三百两!”郑春友狂怒地红着眼,“咔”地挥剑斩掉桌子一角,“有畏缩不前者,斩!”
    话音未落,孙延龄早已大怒,一个箭步上前,将郑春友胳膊反拧过来,下了他手中的剑,顺势一剑砍下,将他膀子削下一块肉来,问道,“还敢无礼么?”
    “拿!只管拿!”郑春友横了心,拧着脖子狂叫道。
    但衙役们早已被这勇武得像天神一样的孙延龄吓得魂不附体,谁也不敢再动了。孔四贞见时机已到,双手捧着令箭,由戴良臣和青猴儿护持着款步直登监斩台,将案上知府印信随手甩给一个瞠目结舌的书吏,供好了御札、令箭,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这才肃然落座,叫道:“孙延龄,将郑春友拖下去,斩!”
    孙延龄答声“是”,拖着痛得半昏迷,浑身是血的郑春友便往下走,往地下一丢便要下刀,青猴儿在旁拦住了道:“额驸,你不知这家伙有多阴毒——不是那个杀法,我来!”说着,左一剑、右一剑、横一剑、竖一剑,在郑春友身上连戳十七八下,最后才照心窝里猛扎进去。他出手如此狠毒,连孔四贞将门虎女,也暗自心惊。
    “把人犯先押回狱中监理,”孔四贞回过神来,大声吩咐道,“发文山东臬司,委干员重新审理谳定,报刑部详文,请皇上勾定之后再行处决!”
    这一处置十分明快,无论于法理,于程序都对,原来疑心“劫法场”的衙役们顿时放下心来,在下头高声答应:“喳——”
    当日孔四贞一行人便住了府台衙门,只到用晚饭时,大家心神方才安定。孙延龄一边吃一边笑道:“今日真的唱了一台戏,兖州府全被轰动了!难为公主压得住阵脚——这事据我看,得赶紧申报朝廷才是。”
    “那当然,吃过饭你就代我草个折子,我过了目就拜发。”孔四贞见青猴儿吃得香甜,将自己跟前一盘子肥鹅推过去,一边笑道:“青猴儿,你倒对我的脾性,跟我到边庭立功去,好么?”
    “我不!”青猴儿鼓着腮帮子道,“我还要寻我的姑姑呢!”说着双手将鹅一撕两半,左一口右一口,汤汁淋淋漓漓撒了一桌子。
    孔四贞叹道:“这孩子只一心念着他的姑姑。唉……也不知伍先生现在哪里——这次我们是没工夫再细查了。”孙延龄一边随便吃着,一边说着:“咱们在直隶山东已经停留了不少日子,不敢误了正经差使。这回虽没见着伍先生,好在衙役们都说他们已经脱险了。”
    孔四贞最亲近的密友便是苏麻喇姑,听孙延龄说的有理,又想着有点对不住苏麻喇姑,沉思良久,自慰地叹道:“也只好如此。嗐,世上只有女人们心痴,男人们哪里晓得这些?这么着想,我的心也灰了……”
    第二日启程,青猴儿仍是不愿跟孔四贞南下,口口声声要寻李云娘。孔四贞眼见这娃儿伶俐可人,越发舍不得丢手,便劝道:“好孩子,你渐渐大了,也是要立功名做事业的,跟了我南去,弄个红顶子见你姑姑多好!——你不是说过,你娘被卖到了广东?那儿离我们那里却不远,我着人细细打听着,说不定你们母子还能团圆呢!”
    说到娘,青猴儿又迟疑了,泪光闪闪的一双大眼睛瞧瞧这个,又望望那个,嘴咧了几咧,竟自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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