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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14章


说完路怀雍便转身离去,任由吓破胆的小厮跪在雪地里自扇巴掌,内心没有半分动容。

        并非他小题大做,威远侯府如今只是表面看上去光鲜亮丽,实则从手握兵权的老威远侯去世开始,威远侯府就渐渐淡出了朝堂视野,他父亲多年来只在户部领个五品闲职,始终不得重用。

        正因如此,这回他好不容易靠剿除妖患的功劳在圣上面前得了脸,侯府上下才更要谨言慎行,不能给旁人落下把柄。

        尤其是涉及宫中……路怀雍又想起那晚的荒唐,面沉如水。

        不管太子对他抱有何种心思,他都不能再与其牵扯不清,这是为了威远侯府,也亦是出于他自身的骄傲。

        可能换做某些没骨气的会觉得这是天大的造化,但他路怀雍文韬武略皆是同辈翘楚,凭借自身本领便可为威远侯府挣来荣耀,何需做那种折腰媚上之事?

        想着,他更觉得自己夜夜的旖旎梦境是中了算计,但越是这般,他就越要恪守本心,不能中了这等下作手段。

        ……

        宫内,贺晃川并不知道路怀雍的铮铮铁骨,他从凉州回来也有些时日了,今日成烈帝赐给他的休沐彻底结束,到了该上朝的时候。

        此刻天不过蒙蒙亮,贺晃川便已起身,窗外纷飞的大雪与殿内温暖静谧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出神地望着,身侧宫女则替他整理着朝服腰带,又将发冠两边垂缨自耳后缓缓捋到胸前,突然听头顶传来贺晃川询问:“这雪下了几日了?”

        “回殿下,已经三日了。”宫女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可是殿中炭火烧得太热了?奴婢这就去撤下一盆……”

        “无妨。”贺晃川打断:“多洒些水就好,孤不想等杯茶都要看你们哆哆嗦嗦地端来。”

        宫女感激道:“谢殿□□|恤。”

        她忍不住喜上眉梢,贺晃川却随意点点头,心里还想着下雪的事。

        前世好像也是这般,大雪连下数日,积雪使老树不堪重负,倒下时压塌了温泉行宫的房梁,不光打乱了成烈帝携后宫出游的计划,也牵连了监督行宫修建的官员。

        但这还不算完,这场雪导致官道被封,姬岚一行入京的车马也困在途中,等抵达京城时已比预定期限晚了许多时日,同行的宁王妃也因被困风雪时患上风寒,却奈何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得到及时医治,而导致落下咳疾。

        ——行宫倒塌,质子一行陷入风雪无人援助,这桩桩件件都让成烈帝深感面上无光,以致随后二皇子贺青崭的成年封王礼上,本就体弱的贺青崭跪接金剑听旨时体力不支,让金剑摔落在地,成烈帝竟丝毫不顾贺青崭的颜面,当场拂袖而去。

        前世这些在贺晃川看来都是琐事,并未太记挂在心,直到贺青崭也被殃及池鱼,还是在如此重要的封王典礼上,贺晃川仍记得他在成烈帝走后上前扶起失魂落魄的弟弟时,他所说的话。

        “大哥有什么可自责的……你是高坐明堂的贤明太子,合该放眼于江山社稷,我一个连佩剑都拿不起来的废物弟弟,怎能配得上你忧心挂怀?别说你,连我都瞧不上我自己。”

        说完不再看那柄象征着皇子成年后独当一面、对他来说却遥不可及的剑,转身避开所有搀扶,踉踉跄跄地在朝臣怜悯的目光下走出大殿,从此再没出过宫门。

        贺晃川见他最后一面,就是在宫变流血那日,贺青崭化龙现身与他决战,在给他腰侧留下终身不能愈合的咬痕后,才断了气息。

        思及这些往事,贺晃川徐徐吐出口浊气,或许有些事端,真的是他用心些便可避免。

        ……

        盛朝制度是五日一朝,算上成烈帝赐给贺晃川的七日休沐,他已经近半月未曾上朝了。

        前世贺晃川可没有这般安逸,他为凉州蝗灾起因而心焦,还未等七日休满,也顾不上得知真相的路怀雍跟他耍脾气,便匆匆上朝请奏成烈帝推行霈泽庙,惹得原要夸赞他凉州功绩的成烈帝甚为不满,群臣也跟着吵得不可开交。

        现在想想,实在多此一举。

        如今站在百官队列当中,叩拜过后,贺晃川便立在一旁气定神闲地保持着沉默,听着成烈帝大肆夸奖他的功劳,听着群臣跟随附和,对他不吝溢美之词……内心却已再无前世年少时的自豪与成就感。

        当了十多年皇帝再回来,比起这些虚的,贺晃川更希望在他要推行什么新的政令时,这些人能利索痛快地应一声“是”。

        好不容易等成烈帝夸完、群臣上奏四海升平的环节过后,百无聊赖的贺晃川终于等来成烈帝垂首慈爱地询问他要什么奖赏。

        “谢父皇。”贺晃川按照惯例虚情假意地推辞了一番:“但儿臣为父皇分忧,为民生奔波,哪敢要什么奖赏?”

        “哈哈哈哈!”成烈帝大笑:“你还有‘不敢’的时候?六岁刚学骑射便点名要朕的轩辕弓,但别说,还真叫你猎了只麂子回来!”

        群臣知晓他这话名为调侃实为炫耀,又跟着夸了一通太子天资卓越种种,贺晃川本人却仍旧还是那副戒骄戒躁的沉静模样。

        他以前也曾天真地以为成烈帝格外偏爱他,是父亲对孩子无条件的爱,后来才想通,一切不过是因为他是血脉最出色、资质最优秀的龙子,完美迎合了成烈帝对皇室嫡长子的所有期待而已。

        像老二贺青崭体弱多病,还有昭贵妃所出老四贺青峫健康强壮却丝毫未继承龙血,以及情况差不多的老七贺青屿,便全被成烈帝忘在脑后,甚至相较之下,贺青崭还好些,毕竟他除了体弱龙血浓厚并不低于贺晃川,要不然也不会成为圣龙太子的人选。

        “既如此,那儿臣便斗胆。”贺晃川收敛所有情绪,不疾不徐道。

        成烈帝看他这个大儿子什么都顺眼,点头道:“尽管说罢。”

        前世贺晃川要了路怀雍进宫做侍读,而此刻他余光瞥了眼队列中稍显紧张的威远侯,微微一笑道:“请父皇赐予儿臣温泉行宫一住。”

        “就这个?朕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虽说温泉行宫建成后成烈帝自己还没去住过,但作为给长子的奖励,他仍觉得不算什么,因此面露讶异,随即寻思道:“但朕记得你似乎不喜热汤。”

        贺晃川当然讨厌热汤了,他体内有烈阳气冲撞,既是赤脚走在冰天雪地中也不觉寒冷,但他需要一个借口前往温泉行宫提前清除积雪,另外还可接正被困在冀州附近的姬岚一行来行宫安顿下来。

        而之所以没有直接提出质子一行有困风雪的可能,贺晃川也有自己的考虑。

        毕竟别看事后成烈帝觉得丢了颜面,但此刻贺晃川真要提起派人扫雪迎接,他又会觉得对待区区质子过于隆重,有损朝廷威严,同时群臣也会怀疑他这个太子如此热切挂心靖南王质子,是否有拉拢结私之嫌。

        但倘若是在行宫游玩碰巧遇上对方求助,不辞辛劳接来安顿,便是他这个太子识大体了。

        “禀父皇,并非儿臣想泡热汤。”贺晃川做出伤感的样子,胡诌道:“而是此次回京,儿臣深感岁月如梭,转眼二弟七弟都已不再是当年稚子,身为长兄我却甚少与他们相聚玩乐,便想趁此时机,借行宫好好叙叙兄弟情分。”

        他没提带着贺潜岫,主要是贺潜岫虽然跟他一样,身为资质上佳的长女被成烈帝喜爱,但最近却刚因裴雪琼自刎之事惹了成烈帝发怒;其次是泡热汤这事,若是他们兄弟三人都已成家,便带上女眷陪着贺潜岫也就罢了,单他们三个光棍还叫贺潜岫,是生怕贺潜岫身上的闲话少了。

        而那头成烈帝闻言一愣,脸上浮现些许恍惚,别说一年到头四处奔波的贺晃川,估计他自己都很少去关注这两个儿子,如今想来也是有些许愧疚,至于贺晃川压根没提其他妃嫔所出的皇子,仿佛并不拿他们当亲兄弟……成烈帝更是觉得理所应当。

        “好……好,你们兄弟能和睦相处,是天下之幸。”

        成烈帝其实本来还以为长子是新得了什么美姬宠婢,想带人去行宫游乐,毕竟到了年纪……不要脸的说,龙族生性就是如此风流,贺晃川常年忙于政务从不近女色,他反倒觉得不太对呢。

        但这样成烈帝就少不得要顾忌黎家的面子,提醒贺晃川勿要在婚前太过招摇,但眼下既然说是与兄弟叙情,便无妨了。

        “不过三位皇子出游,此事不可怠慢。”成烈帝沉思片刻,开口点名道:“威远侯世子剿除妖患表现神勇,做事也稳妥,便由他领军护送太子一行至行宫。”

        路怀雍尚无官职在身不能上朝,威远侯站出来代他谢恩,内心是又喜又忧,喜的是圣上记住了他们侯府,有要起用的意思;忧的是太子不知会不会生出灭口之心。

        但没人关心他的纠结,下了朝,卫国公黎景山便拦住贺晃川的去向,面上恭敬,口中却咄咄逼人道:“太子为社稷连年在外奔波,老臣说不得什么,但如今刚回京,便又要去往行宫,可是在躲韶光?”

        黎韶光是黎景山的孙女,如今黎家大房嫡幼女,八岁就被成烈帝破格封做容华郡主,常常将其宫来与贺晃川贺潜岫等皇子公主一同玩耍,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但此刻贺晃川闻言轻笑,装傻道:“表妹今年已有十七了吧,孤再与她像幼时那般亲近,恐怕会惹来闲话。”

        卫国公听出他言外之意,脸色难看道:“涉及龙嗣传承,不是仅凭殿下一人喜好便能做主。”

        这已经是威胁了,贺晃川当即冷下脸:“是不是孤做主,卫国公不要妄言过早,否则说不准最后龙嗣传承事小,耽误了韶光终身才事大!”

        “你……你竟……”卫国公瞪大眼睛,想不到一向温文有礼的太子竟说翻脸就翻脸,一时哑口无言,贺晃川却不再理会他,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

        转眼又过了三日,冀州境内一处偏远客栈里,仇岚正抬手覆在宁夫人额头,为她缓缓渡去灵气,等采萱端着铜盆进来,他才迅速收回手。

        “公子。”即使已被宁夫人认作义女,采萱仍旧不敢称呼仇岚为兄长,此刻拧着毛巾忧心忡忡地道:“母亲都病了好几日了,这附近连个正经大夫都没有,外面雪下的都已经没过了马膝盖,根本没法儿走,再这么撑下去别说母亲撑不住,咱们的吃食也供不上了……”

        “这客栈地窖里不是还有许多白菜吗?”仇岚听不出她的暗示,道:“这大雪封天,别说你们这些四体不勤的人了,外头狐狸都找不到吃的,但你一天能比你的同类多吃好几根白菜叶子,这还不够奢侈吗?”

        采萱:“…………”她要是就为过这种“奢侈”日子跟着入京,还不如当初留在王府呢。

        但这几天她摸清了仇岚的性子,这个男人空长了张俊美无俦的脸,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不说,为人处世还十分残忍粗野,护送队伍里但凡有不服从命令想要搞事的,他都二话不说先把人打个半死不活,扔出队伍自生自灭,事后还说要很慈悲为怀地补一句:“我今天放你一条生路,你要记住我的大恩大德。”

        等到了冀州,护送的侍卫已经少了一半,被清理出去的几乎都是靖南王的眼线,看得采萱噤若寒蝉,而宁夫人起先也很惊诧,但后来更多的是欣慰儿子如此果断刚硬,想来入京后不会任人欺辱,甚至背后偷偷落泪,感觉自家儿子肯定是这些年吃了很多苦,才不得已养成这样的性子。

        采萱就觉得离谱,但上了贼船她也不敢轻易跳下,不然仇岚也放她一条生路怎么办?

        “我……我当然是觉得挺知足了……”采萱笑得艰难,又把目光放在宁夫人身上,望着这个往日温柔善良的妇人脸色苍白,其实心里也有几分不好受,抹了抹眼泪道:“外头侍卫已经在清雪了,只望快点清出条小路来,先给母亲找上大夫再说。”

        “啧。”仇岚不自觉发出烦躁的动静,他心知给宁夫人渡灵气只是治标不治本,也有些发愁,要是能变成狐狸就好了,他可以背着宁夫人跑出去看大夫。

        脑袋里胡思乱想着,仇岚突然又记起什么,道:“我记得雪刚没过小腿那会儿,马车还跑得顺畅,按照这个脚力,就算没了膝盖,也不至于一步都跑不动。”

        “啊?”采萱只当他久居深山,不知这些常识,便道:“公子不知,那马不是一般的马,而是吸食了山鲸玉的灵马,按说不惧地形多艰难险阻都可顺畅前行,但前提是供它们吸食的山鲸玉足够,王府……许是没考虑过会遇上这样的大雪天,准备的山鲸玉只够晴天马儿行进的。”

        “放他屁的没考虑到!”仇岚拍案而起,咬牙切齿:“他们就是欺负爷爷仙道中人,不食人间烟火,算漏了这些!”

        采萱:“…………”

        “算了。”仇岚半晌掐了掐鼻梁,掏出贺晃川那条铃铛缎带道:“这个可能用?”

        “当然!青色……公子这铃铛可是最上等的山鲸玉了……”采萱顿时面露崇敬,接着又试探着问道:“可是山鲸玉被吸食灵气后就会变为普通的玉石,失去原本的效用,公子真要用吗?”

        仇岚心头亦在滴血,这可是贺晃川送给他的定情信物啊!就算他自信可以不靠铃铛仍旧让贺晃川喜欢他,但他也不想真失去了让贺晃川想起那段记忆的机会……可是他答应姬岚要照顾好宁夫人,若是没有这具身体这个身份,他根本见不到贺晃川的面,又岂能轻易食言?

        “拿去用吧。”他最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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