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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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地阴沉了下来,雨愈下愈大。
皇城西直门外,有一人长身玉立,神色沉静地面向这朱红色的深重宫门。他撑着把绛紫色的伞,着件普通白衣,身上的披风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摆。
雨珠从伞面的四周纷纷飘散开来,但伞下的人一尘不染,遗世而独立。
从庄行露消失开始,赵墨就一直马不停蹄地在找人,滴水也未进。闻讯后慌忙赶来,太监冯进在后面跟着一路小跑,艰难地为他撑着伞。
当诺大的宫门缓缓打开,终于得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赵墨不顾一切地冲出伞外,一路飞奔向前,直至把那人像拥进骨血般地抱住。
庄行露紧紧地握住伞柄,才能堪堪撑住。
“老师,老师,老师。”赵墨呐呐地喊着。
他尚在呼呼喘气,庄行露只觉得这声音就像战前密集的鼓点,声声都敲打在自己心头。
“你回来了,你还是回来了。”赵墨把头埋在庄行露的肩头,确认般的小声说着。
庄行露听着他那惊慌不定的心跳声,还是伸出手,轻拍了拍他的背:“嗯,我答应过陛下的,不会走的。”
“吓死朕了,朕以为老师再也不会回来了。”赵墨的声音已是带有幽咽之意。
庄行露微微撑开两人的距离,把伞柄倾着他,郑重地道:“陛下放心,我不会走的,我会永远留在陛下身旁。”
“对老师动手的人,包括这次私自放火药的人,朕都已经查明了。以后朕会保护好老师的,朕可以保护好老师的。”赵墨急不可耐地说着,他仍对白天的发生之事耿耿于怀,因着每一次庄行露遇险,最终都是由别人所救。
“嗯,陛下可以的。”
“老师不要走。老师走了,朕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庄行露望着沿着伞柄滑落的雨滴,微不可见地细语:“老师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啊。”
“老师不要丢下我,留下来看着我,朕会做个好皇帝的。”
庄行露:“好。”
——
一下一下打在屋檐的雨滴,轻悠悠地变成了如絮般的白雪。
即便是响午,隆冬中的朝云殿,也是分外寒冷。
“老师,今日我可以不去皇宫祝寿吗?”小赵墨乌龟漫步般的向前挪步,稚声稚气地问。
庄行露放下手中的书,淡声应道:“殿下何以这般问?”
赵墨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说:“我不想去。”
庄行露并未看赵墨,只是拿着火钳,翻了翻殿中的旺盛炉火:“陛下万寿,殿下作为皇太子,怎能不出席呢?殿下学过《陈情表》,应是知道以孝治天下的道理。”
赵墨小声反驳:“今日白天在正殿已经办了万寿盛典,我也跟着群臣一起祝过了。父皇没说要我亲自过去送贺礼,往年他都是和萧贵妃们一起过的,不会见我的。”
庄行露站起身,从书桌上拿起一副装裱精细的万寿字帖,递到赵墨手中:“这是殿下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写的,臣看过了,是很好的一份贺礼。陛下看到后,会感受到殿下的心意的。”
赵墨睁着大大的眼睛,期待着问:“真的吗?”
庄行露摸了摸他的头,说:“我保证。”
马车夜行至皇宫门口,庄行露先行下了车,一把将赵墨从车上抱了下来,复又理了理赵墨的冠冕,拢了拢他的大氅后,道:“殿下安心进去吧,臣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的。”
赵墨把字帖收进袖口,走了几步后,回头疑虑地看了看站在车旁的老师,庄行露回以一个安心的笑容。
一车一人,在昏沉的夜色中显得尤为冷清。
独自一人进了皇宫,先是到了御前殿,那尖嘴猴腮的太监冷漠地说着陛下不在,叫赵墨去华清宫。他裹紧身上的衣袍,迎着凄冷的风雪,嘴里呼呼的哈出白气,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继续走着。
两旁全是冷漠的太监和宫女,见了他也不向他请安,更有胆大者甚至对着他指指点点,说他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被陛下扔在东宫不管不问,亲生的母亲宁愿待在冷宫,也不愿多见他。
寒风在耳边呼啸,到了华清宫的门前,小小的赵墨已是狼狈不堪。他的头发上、衣服上都沾了一层薄薄的雪,刚抬脚进门,就被侍卫告知,说陛下今日收了魏王的贺礼很是高兴,正在里间询问魏王的功课,让他在外面先候着。
赵墨双手紧紧地握住庄行露给的小手炉,听着里面不时传来的父子笑谈声,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困。困到要闭眼的时候,那看门的侍卫说,陛下已经准备歇息了,让他先回去。
他念着老师给的安排,从袖口拿出那字帖,说劳烦侍卫明日递给父皇就好。侍卫却讥笑道:“这么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陛下怎么会喜欢?看见院中的那整块花岗岩了吗?这是魏王殿下耗时一个月,沿着运河从江南送来的。”
侍卫说完就把那副字帖扔到了雪地里,赵墨看了眼那隐在雪地里的字帖,想着露出来的那个“寿”字确实写得不够好,自己跟着老师练了好些天,都不尽如人意。
他没有把字帖捡起来,头也不回的直接回去了。
一路快跑到宫门口,赵墨恨不得快快赶回去,他怕老师嫌天冷不等他,毕竟自己早已手脚冰凉,老师在宫外待着只怕会是更冷。
那辆马车停在了临武大道,不知怎的,“砰”的一声巨响,马车瞬间被炸得四分五裂,赵墨疯了一样地冲进碎片里找着,却怎么也找不到老师。
再一抬头,却见老师一身白衣,孤傲地站在西直门外,手中撑着一把绛紫色的伞,肩上背着包袱。
老师在和他道别,说自己这就要走了。
赵墨问为什么,老师说因为殿下不听话,万寿字帖写得太差了,所以陛下才不喜欢殿下。老师还说,说他是来当帝师的,不是来陪小孩子玩的,他要去教魏王了。
赵墨听后呜呜摇头。
庄行露淡漠转身,迎向一个身穿黑衣的人,那人给老师温柔地披上披风,随即两人一起从西直门往前走着,直到只剩下两个一黑一白的点。
赵墨想大喊“老师别走,老师别走”,想大声说“自己再也不贪玩了”,却发现怎么喊也喊不出声来。
……
华清宫的寝宫内灯火通明,赵墨满头大汗地惊醒过来,胡乱地拿起一杯冷水,猛地灌了下去,翻腾的心神却再也不能平复。
皇上要半夜出宫。
亥时末,礼部尚书陈言的家宅。
陈言原已是躺下歇息,但管事的领着一群人直接冲到了他的卧室。待看清来人们的衣着后,昏睡中的陈言吓得直接惊坐起。
大虞臣子最怕锦衣卫找,尤其是怕锦衣卫深夜找。
陈言着急忙慌地穿好衣服,来到书房之后,没想到书房里坐着的竟然是当今圣上,深夜中无端惊起一头冷汗,当即跪下请安:“臣,叩见皇上。”
赵墨只一身便服出行,他并未让陈言起来,寒声道:“陈爱卿,家中一切近来可好?”
陈言恭敬道:“回陛下,臣家中一切安好。”
“家中安好,家中安好。”赵墨咀嚼着这个词,“那爱卿为何不问问朕,朕的家中安好与否?”
“陛下有万民保佑,自是将臣和睦,一切安好。”
“既然朕有陈爱卿这般的臣民保佑,那朕问问爱卿,老师算不算朕的至亲?”
陈言越听越惊心,额头上的冷汗仿佛擦之不尽:“回陛下,荀子有云‘天地君亲师’,老师自然是至亲。”
赵墨随即厉声反问:“那爱卿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朕的至亲?”
头上的冷汗滴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陈言颤声道:“臣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思,望陛下明察。”
“你自然是没有伤害过他,但你下面的那群宵小可没有这么听话,”赵墨冷眼盯着地上的人,寒声道,“他们若不是背后有你,哪来的胆子?”
陈言直到此刻,方知庄行露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心中顿时升起无穷无尽的恐惧。
“朕是特来提醒爱卿的,爱卿还请谨记,他夜逛盛京被人要挟,有人已经哑了;他断了腿,有人已经没了腿;他腰中一刀,有人已腰中百刀。只要再有一次这样的事情发生,朕会将他所受的痛苦,百倍千倍加诸于你。”赵墨狠戾地说道。
陈言慌忙应声:“臣罪该万死。”
“爱卿还请管好下面的人,不要放狗出来乱咬人。他和朕说过,圣明的天子不应滥杀大臣,事情不是你做的,朕不会罚你。但是从今以后,他的安危由你负责。”
陈言匍匐着答道:“臣,谨遵圣谕。”
一步一步走向门外,赵墨停在跪着的陈言身旁,道:“噢,朕忘了和爱卿说了,他的丞相之位爱卿们尽可以去争,能者居之。在未来的某一天,尔等或许该叫他一声皇后。”
陈信的瞳孔猛地一缩。
一切看似终归平静,但心绪从此不宁的人,岂止一个区区陈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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