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抛弃

丞相府。

        外面有人鼓乐奏曲，相府却有如笼罩在一片哀乐中。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色嫁衣的周落橘，脸上惨淡无颜色，在家门口一一拜别父母、亲人。

        周夫人泫然若泣，只回了头地偷偷抹眼泪，再看向她时，又咧嘴地笑了笑。

        就此前去，便是生离死别，几乎永无再相见之日，女儿你可怎么办？

        周秉棠原想出声送别，也哽咽着未能发话，他迄今都无法释怀，若不是当着这丞相，自己的女儿也不会主动去和亲。说到底，如今的大虞，谁都保护不了自家的女儿。

        周落橘看着父亲向来挺直的脊背今日却佝偻着，突然好像就老了。

        照着目前的战场形势，大虞早晚要和夷人大战一场，周秉棠深呼一口气，说：“女儿，爹爹不需要你这么懂事，只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

        实则是嫁鸡随鸡般的“你不要背负过去，以后只当一个夷人的妻子就好”。

        周落橘含泪应下，松了握着父母的手，向四周看了看，众人也跟着一道瞧了瞧，均未能见到周集的身影。

        十几日后，队伍慢慢行至关口。过关之时，周落橘在轿内轻呼一声，花轿停了下来。走出来后，她突然走向了队伍的最末，站到了这个看起来最小的士兵的面前。

        周集不清楚她是怎么知道自己一直跟着队伍的，只低了头的不说话。

        周落橘弯了腰地去抓看他的脸，含笑晏晏：“送姐姐到这里就可以了，回去好不好？”

        小士兵摇了摇头。

        周落橘转而摸了摸他的脖子，就和每次打了他又哄他一般，轻声和他说：“你一个人偷偷跑了这么远，爹爹、娘亲在家里会很担心你的，听姐姐的，不要跟着一起出关了，好不好？”

        这是周集有记忆以来，姐姐第一次这么柔声的和自己说话，可他一点都不喜欢姐姐这么懂事，也不希望姐姐这么温柔。姐姐正是因为懂事，所以才当了这个和亲的人。

        “你看，有陆将军送我出关，又有这么多骁勇的将士们跟着一起，路上不会有事的。”周落橘继续和他讲着道理，“可你才十三岁，从没出过这么远的门，跟在队伍的后头，我反而总是担心你会不会出事。”

        见他松动了，周落橘这才向陆于野笑着点头示意，缓缓地走进了花轿。

        随着陆于野在前面大呼一声“出关”，队伍轰轰隆隆地往前出发，周集一个人被留在了这关内，听着门外传来的越来越小的行军声，小小的少年无声痛哭……

        朝云殿。

        因着周落橘和亲一事，殿中的气息一直异常沉闷。赵墨老老实实地在看书，经此一役，他终于不再找由头不学了。

        庄行露正在改他的功课，突然停笔问他。

        “殿下，你知道为什么盛京城的姑娘们，无论皇家之女，还是王公贵族之女，亦或是市井百姓之女，人人都想嫁陆于野吗？”

        赵墨摇了摇头，他不知道。

        “因为夷人屡屡在北境集结，就算待字闺中的姑娘们都害怕了，她们不求太多，只希望找一个可以保护自己的人，而陆于野是年年都夺了第一的武状元。”

        庄行露像是在和他说，又像是在和自己说：“殿下，不是我逼你往前，而是时不我待。”

        ——

        周落橘到了夷人地界，郎君方才定下，所嫁之人为夷人的丞相之子，即丞相昆申极不受宠的庶子昆笛。夷人的意思是，现在我占优、你占劣，所以你嫁、我娶，所以你出嫡、我出庶。

        这就是靖晟帝收了陆纲回朝，白白浪费大虞在北境战场的优势，所付出的代价。

        而和亲之事一定，夷人首领第古就悍然撕毁与大虞的和谈，集结士兵，大举南下。他们行进得非常的快，也非常的顺利，转战大半年已是破了最重要的瀛洲、冀州。

        整日沉迷玄修，间或与贵妃风花雪月的皇帝靖晟帝，看着这日渐颓势的战场形势，却起了退位之心。

        在北境尚在一片硝烟声中，他召见了魏王。

        穿着一副铠甲的赵柄，威风凛凛地单膝跪在地上，靖晟帝问他：“如今北境失守，皇儿怎么看？”

        赵柄今日刚去点了兵，大声应道：“我大虞将士勇武无双，如今瀛洲、冀州失守只是暂时的，待后续的援军赶到，必能重整旗鼓，将夷人赶出北境。”

        “好！皇儿有此等决心，定能匡扶大虞，重整河山。”靖晟帝说得高兴，竟亲自走下台去，扶起了赵柄，“皇儿快快请起。”

        坐在一旁的萧贵妃欣慰不已，他们母子期盼已久的愿望就快要成真：现下周秉棠为首的文官们早已失势，更何况北境又是战事不断，朝臣们已无余力去阻皇上另立太子了。

        靖晟帝果然说出了那句话：“皇儿，待我方援军将夷人赶了去，朕就下退位诏书，把这皇位让与你，好不好？”

        赵柄眼中满是兴奋，叩谢道：“儿臣，谢过父皇。”

        过了十日，大虞四面八方的援军终于赶到，可援军不堪一击，夷人势如破竹、不退反进，不到四个月就攻取了云州、益州。

        靖晟帝这下彻底慌了，退位一事不宜再拖。

        他慌忙召见群臣，叫上了赵墨和赵柄。国难当头，一国之君的他对朝臣们说，自己要退位当太上皇，前往江南颐养天年去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底下顿时犹如炸开了的锅。

        太监随即大声喊道：“肃静、肃静。”

        靖晟帝召近赵墨问话：“太子，朕念你年幼，此次远去江南，也带了你一同前去。”

        赵墨跪下，一口回绝：“回父皇，儿臣不去江南。”

        靖晟帝不由得放低了声音，道：“如今大敌当前，朕带你离了这盛京城，难道不好？”

        赵墨不答话，不好。

        “你年幼不更事，留在这盛京城，只怕力有不逮。父皇年迈，皇儿年幼，你皇兄赵柄已加冠及礼，又将将二十岁，正是可以带领大虞将士的年纪。”

        众人顿时屏息聆听。

        “你主动放弃了这太子之位，朕就带你离开这盛京城。”靖晟帝循循道。

        赵墨只恨自己不能亲自上场杀敌，坚持着：“儿臣不走，儿臣只想留着。”

        周落橘的和亲之辱，陆老将军的壮志未酬，更有北境将士平白无故丢的性命，赵墨越想越难过，梗着脖子说：“就算父皇废了儿臣的太子之位，儿臣也不会离开盛京城。”

        “皇儿莫要意气用事，”说着靖晟帝把赵柄也一起召至面前，“魏王，你是愿意与百官和将士们留在盛京的吧？”

        赵柄支支吾吾：“回父皇，儿臣，儿臣——”

        靖晟帝听他说完。

        赵柄突然跪倒在地，哆嗦着说道：“儿臣自幼便无经国治世之才，母家又出身卑微，实难堪此大任。”

        群臣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照这安排，这是三父子全都要弃城而去。靖晟帝也没料到赵柄在此时退缩了，拨开了面前冕旒的玉旒，再问：“皇儿此话当真？”

        “儿臣只想一辈子服侍在父皇左右，同父皇一起远徙江南，在父皇身边做一个闲散的王爷。”

        周秉棠出列，怆然道：“陛下，如今夷人并未攻下莫州、苍州，只要苍州还在，盛京就能守住。可若陛下和太子都远走江南，必然导致人心溃散，大虞的天下也会面临覆灭。”

        群臣们纷纷下跪，恳请靖晟帝留下，大声疾呼：“望陛下三思，望陛下三思！”

        靖晟帝看着众人，这是不让自己离开啊，只得再问赵墨：“太子，你刚才所说之话可是当真？皇儿真的愿意留在盛京？”

        赵墨铿锵有力地回道：“儿臣愿意留守盛京，更愿同盛京共存亡。”

        又过了几个月，有着盛京门户之称的苍州失守，大虞的江山就犹如日落千丈的落日，一泻千里。夷人第古带着他那虎狼之师的一万铁骑，以排山倒海之势，来到了这繁盛无比的盛京城下。

        城门紧闭，将士肃目，盛京城内一片恐慌。

        困在皇宫里的靖晟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让周秉棠去和谈，可周秉棠一去即回，说第古要求与大虞皇帝本人对话。

        对此，靖晟帝只匆忙留下了一纸诏书。

        诏书将皇位退给了太子赵墨，然后他带上自己喜爱的贵妃、魏王、永安公主，偕一众妃嫔、宫女太监、玄修道士等多人，备上了皇家的一应用度器具，调动了皇帝能调动的所有力量，深夜护送了自己出城。

        庄行露得知皇帝出城的消息后，一路从家中急走。

        夜凉如水，寒风瑟瑟，他口中呼呼地踹着气，心砰砰得直跳，走到后头已是开始往前跑。武器监的门陆续展开，庄行露焦躁的在门口来回踱步，不错眼的盯着。

        古旧的门长长的“吱呀”一声，开了。

        众人耗费无数心力，不知失败了多少次，方才成功制成的五门火炮，一个都不剩了。而他备在一旁的制作图纸和一应器具，也全都消失不见……

        初冬时节，他一身薄衣，却无端地冒出了一头冷汗。

        留下来的人，被彻底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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