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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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太傅仿佛是想要真情实感地关切了我一下。实在扯不下去后,便开始旁敲侧击,问起我娘的事儿。仿佛除此就并无与我多说的了。
至于为何说他扯不下去——
“说来有些冒昧,孩子,你双亲可还健在?”
“啊?”
咋一来就问候耶娘呢??
后来对话的句式便成了:
“你阿娘……”
“她……”
……
如此,循环往复。
或许是,我在不经意间抖出了我土匪的身份?
我虽然蠢……
非也。
我是颇有些单纯。可不代表我真会随意将自家事儿乱说,何况是有掉脑袋之险呢?
我分明没提阿娘。
莫非是衙门还给咱画了副像,欲一锅端了我们土匪窝么?
不对,这也没道理。
就我们也配?
……是我们这真真的一代良匪,烧杀抢掠样样不沾,土匪寨里种树种菜,县衙的人大概都不晓得我们的模样。
想到此处我重拾自信,分外坚定地问道:“太傅可是知道什么?”
太傅身形一滞,叹了口气,双手背在身后,犹豫着道:“是——适才知道的。”
还真知道?咱真出名了?
太傅犹豫得可疑,只道一句:“莫怕,你若愿意,和我说说罢。”
听到这话时,眼前的景物还在不断一晃而去,葱茏林木枝丫交错,不知名的花在微风里温和地笑,托清风将花香带去,轻抚行人面。
我内心却无比悲痛。
说啥?
说咱寨风好水好还有个密道更好还是怎地?
于是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我阿娘为匪时,我才几个月大——我那狠心的阿耶抛弃了我们,入了京城,半路娶了个官家娘子,官场得意,阿娘心灰意冷……”
“总之,我阿娘自是不愿为匪的!”我最后总结。
太傅:“……”
在我嚎了那嗓子后,气氛倏然凝滞下来。我讪讪,只得瞅着太傅脸色。
片刻,太傅声音淡淡道:“谁与你说的?不知她可曾提过你耶耶是何人?”
阿耶形象过于惨烈,我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不过想想也无碍,逝者已矣嘛。
“阿娘说,我阿耶娶了那官家娘子后,整日放浪形骸不知世事,身弱体虚面若衰草,被圣人百来个板子伺候下去,就逝世了……”
太傅:“……百来个板子。”
他叹了口气,忽而又笑了。
“她也编的出来。”
我思考片刻,觉着百来个板子是有些离谱,但离谱之事未尝不有,于是不怎么认可太傅的评价。
太傅大概也是不想冷了场子,彼此都尴尬,于是他还强行问了许多,致使场面一度变得更是尴尬。他约莫也认识到这一点,到实在问无可问,就没了后话。
忽然静下来,我百无聊赖,只得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本以为走过无数遍的山道无甚稀罕处,却忽而惊奇地发现原来南山挺美的。树上的鸟窝并没我想象中那么腌臜杂乱,略近些还能瞅见新生的小鸟,那么小一只,光秃秃的,乖乖地蹲在鸟窝里等着耶娘,细细地鸣叫。
我有些羡慕,毕竟我儿时等待的只有阿娘。
从数量上就亏了。
不过不难承认,山寨外的生活总是这么新奇有趣。
俊秀儒雅的郎君、或美艳或清冷的美貌娘子也多如秋鸟之尾羽。
对比起寨里光秃秃的石壁,枯燥无聊的课堂,粗糙油腻骂个架恨不能对方祖宗十八代灵牌直接升天的粗鲁汉子……外边种种的种种,都更吸引我。
就连寨名也起得那般草率,可谓是一点儿也不霸气。咱还真就应了土匪的一大特征——文盲。
山呢在南面,叫南山,寨呢在山头,叫南山寨。
我曾作为寨里少有的知识分子强烈抗议,要求换个霸气侧漏的,譬如什么落雁山落雁寨什么的。阿娘强词夺理,说这一点儿也不霸气还颇没人性。
我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才问,如何就没人性了?
阿娘正气凛然:“你说这雁要是来咱山头一个落一个,岂不是作孽太深。”
我被阿娘浑身发出的金光闪瞎了眼,从此不敢提改名。
我虽甚少下山,但从兄弟们的言语以及话本中的描述,也大概清楚山下的模样,也知世人眼里的三六九等,我们这等身份该是最下等。
不过我向来很轴,常常思考无聊的人生奥秘。
为何人要分三六九等?
为何明堂上形形色色诸人,不问曲直,都该当上人?
为何阿娘总会有这般那般的顾虑?
为何阿娘不让我下山?
为何天上盘旋的鹰也会嫌弃我剩出的五花肉而不愿落到我的肩上?
……
少年时的好多好多疑问,在往后漫长的岁月中或被轻易解释,或是忘却,或在心里已成无意义的笑话。
阿娘的顾虑也实在没错。
我感谢阿娘曾经让我不能接受的保护,让我拥有傻气得冒泡、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委屈得掉眼泪的时光。
看山门的小猴子老远便望见了我,飞也似的往里头跑,边跑边喊,隔老远都能听到的那种——
“快叫大当家呀!尚柳回来啦!还带了个小白脸呢!快叫大当家呀……”
我直咬后槽牙,果然小猴子这家伙皮又痒了。
老老实实跟太傅道了个歉,悄悄抬眼,见太傅沉默地看着前方,我总感觉目光停落在歪七扭八的“南山寨”三字上很久,他轻轻摇头,道:“无妨。”
我战战兢兢地领着太傅走进山门。
没几步呢,一股寒气令我瑟瑟发抖。
一瞧,阿娘手里拿着的刺槐——熟悉的色儿,不变的刺儿。
她的宝贝鞭子。
由于阿娘背对着我们,我也无从观察敌情,心想着又得被我的狐朋狗友们嘲笑一波了。
我正有的没的地瞎想,倏然,一鞭子毫不留情地就向我甩来,全然不给半分反应的机会。
我感觉到鞭子上的倒刺刺入我的皮肤,随即又狠狠一拉。
“嘶——”
后背火辣辣的,鲜血缓缓地流将下来。
我见离我近的秦山兄“唰”地就闭了眼,想着他还真废,又想着我真惨,甚是心累。
这是真亲娘的不留情啊!
我内心哀嚎。
正绷着皮肤等着下一鞭子的来临,毒蛇一般的鞭子却忽然被掐住七寸似的往下落,“啪”地打在地上,尘土扬了起来,给我呛到。我咳了咳。
“小兔崽子胆儿越来越肥了。”
偷下山,带外人回山寨——还是个男人。虽说下山是师父带着出去的,但师父他老人家被我这乖乖徒给撇下了,现在自然是有口说不清。况且这偷下山,也没少干,平日里自个偷摸摸地回来了,倒不会有人发现,屁事没有。
想到这,我寻着小猴子的方位,狠狠瞪了他眼。
若是师父回来……那有什么用呢。我悲哀地想,打都打了,还能让打回去?
我干脆地扑通一声跪下,认错态度极其真诚感人。
但阿娘冷笑一声,丝毫没有被感动到的样子。一鞭子又与我的肌肤进行了再一次近距离接触。我眼含热泪,都打了这么多年了,好歹也有感情了,这咋还也来越疼了。
眼看着再一鞭子又要落下,太傅护到了我身前,扬着声道:“阿涣,是我。”
哦,是你,是你又有何用?你是大罗金仙还是观音菩萨?
阿娘倏地收回鞭子。
两人沉默地对望。
我惊讶地张望,没想到太傅真跟阿娘真有一腿……不,认识啊。
真是大罗金仙!
但很快,我看见阿娘又举起手,竟是对着太傅了!虽然我不晓得太傅到底是个什么官,但回忆着那群纨绔公子哥都仓皇逃离的样子……总归是惹不起的。
于是我下定决心,果断扑过去抱住娘的大腿干嚎:“阿娘嗳,这,他好歹也是个大官啊!你说这……要死咱这儿,那那那……”
阿娘一脚把我踹开。我在地上滚了一圈坐正,脸上扑了灰,十分确信我如今的表情可能不是一般懵逼。
眼睁睁地看着鞭子朝太傅呼去,我吓得“啪”地用手盖住双眼,隔了会,把手指间缝隙拉大,于心不忍,何其痛哉。
——鞭子打过的地方成了暗红色,素色的衣裳上是梅花片片。肉也往外翻,血溅到碎石上。太傅竟不则声。
对太傅第一印象——狠的我:“……”
一片鲜红刺得我眼泪差点流下,想着自己这样被打了十几年,只知很痛,却不晓得这般惨。再一想,这么打下去,那事儿可真大了!
我刚想又抱一次大腿,做好要如何才能被舒服踢开的准备。
哪知阿娘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把我一唬,不知是安慰阿娘然后被好面子的阿娘一巴掌打开再破个几天的相,还是扶太傅起身代替他被盛怒的阿娘的鞭子抽得趴几天的床。
好像都挺惨。
我晃晃脑袋,一时忘了动作。罢了,静观其变吧。
阿娘的肩膀微微抖动,泪水顺着脸颊直流,也许是稍有哽咽,怕声音不清,她把声音提高几调,带着几分尖锐:“你还敢来?”
太傅低垂着头,无奈地道:“我有愧,你若真要打我百来个板子我也是愿意的。”
阿娘愣怔:“百来个板子?”
我默默地后退,心想太傅这人不能处,有八卦他真乱抖。
不过我忽想到,陈奶奶与我讲的陈年往事——
阿耶上京赶考那一年,正是土匪横行,不出半月,村子便被洗劫过一场。乡里人在阿娘的劝说鼓动之下,搬上尚荒芜的南山。
不过正因南山的荒凉,乡邻过上了相对安乐的日子。皇位交替间正是世道照常乱一乱的时机,不少穷途末路的绿林好汉携妻带子上了南山,流民、弃儿、妇孺……数不胜数。
阿娘撑起了这个庞大而羸弱的寨子,取名南山寨,正式为匪。
后来,南山渐渐壮大,有了自己的势力,阿娘派人打听阿耶的下落,探回来的消息她很不能接受——丈夫早已高就甚至可能他娶,还有了孩子。
阿娘自是洒脱,却好面子,很明显能感受到,每当我提起阿耶时,她只是胡乱应付。
因为,我已经集齐了阿耶的一百种死法。
阿娘把头偏向我这,紧皱眉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禁一哆嗦。太傅和阿娘,阿耶和阿娘。难怪太傅会提出送我回来。
那边太傅还未起,就这样柔声道:“阿涣,我……”
阿娘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清冷:“老娘可不与云太傅相熟,可别瞎唤,免得坏了太傅的好名声。”
太傅急了,觑他脸色,也是个病秧子,苍白得一片,嘴唇都不能幸免。
可越急便越说不出话来,他脸涨得通红,咳嗽起来:“阿涣,你这是何苦来?传言虚实,你我灵犀可难判?多年牵挂,只是朝中风起云涌,我恐累及你……安稳后我便一直寻你,可当时的村子已不在,留下来的人皆道你被强人掳了去,死活未知……”
说到此处,太傅堂堂八尺男儿眼睛红红的,“如今好容易得知你下落,我们又再相见……我知道你约莫是恨我入骨的,我不强求你现在便能接受我。我等你,等有一天,我们可以一起回家。”
阿娘背过身去:“回去?什么回去,老娘多久没出山寨了,哪都不能说是‘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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