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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无声之战


我揪着她走进街道后面的巷子里,她一边挣扎,拼命寻求复原的机会,一边同时也对我发出宣战。

        她说她一定会杀死我。

        我更恼怒了,抓紧她的脖子,把她的头部推倒在地上,用脚踩住她,用手猛力勒她的脖子,元气大口大口从她张开的嘴里涌向我。

        如果可能,她一定会大声尖叫。

        我的膝顶住她的胸口,我的手掐在她的脖子上,她的元气不断流出来。

        她的头转向这边又转向那边,她的双眼越睁越大,却什么也看不见。

        当我感觉到她已软弱无力时,我松开手来。

        我再次狠狠揍她,将她的身躯扭过来转过去,又抽出剑将她的头一砍为二。

        只要她有本事,就让她如此活下去,只要她有本事,就让她这么不死下去。

        我举着剑,低头俯视她,只见雨打在她脸上,她的眼睛瞪着我,半生不死,不能动弹,也不能开口讨饶。

        我等待着。我希望她讨饶,希望她再雄辩滔滔,说出一大堆似是而非的话。

        然而她并没有开口。在这静默的间隙,她的美好慢慢恢复了。她像是一个身受重伤的孩子,躺在石子路上。

        几十步之外,就是车辆在来来往往,是答答的马蹄声,是木头车轮的嘎吱嘎吱。

        这个粉身碎骨的狐妖,既是声名狼藉的□□,又是活了数千年的知识之柜,她纵然被击垮,也绝不肯丧失尊严乞求讨饶;她仅仅静静躺在那儿,这个老得不知岁月的妖魔,在她眼里,曾看尽多少黑暗惨淡,熬尽多少人生光华。。

        让她去吧,我站起身,将剑插回剑鞘。我走离她几步,身心俱疲的瘫倒在潮湿的石头上。

        夜幕笼罩着我跟她,也笼罩着那些游兴更盛的人类。

        我漠然而倦怠,然而视线未离静躺在一边的她。

        她的脸正转向我,双眼紧闭,手在身边松开,看起来就像是被遗弃的孩子。

        她犯了什么错导致她变成如此?我站起来,慢慢走向她。

        我在她身边弯腰俯视,她好像叹息了一下,我听到她缓慢的呼吸声。

        她并未张开眼睛,对人类来说,可能看不出她有什么表情,然而我感受到她的惋惜遗憾,更感受到惋惜遗憾乃无穷无尽。

        我真希望自己并未有此感受,不仅如此,在感慨的同时,我也再次感受到我们之间的鸿沟,就是因为那道鸿沟的存在,引来她非彻底打垮我不可的决心。

        铤而走险的,她试图征服她所不理解、所不详知的事物。偏偏我却不假思索的,几乎轻而易举的把她一举击溃。比起她的悲惨,她的绝望,我的愤怒根本不算什么。

        也许是为了这个理由,也许是因为她如此优雅美好,又如此恍然迷失,我伏下身把她扶起来。何况,不管如何,我们总是同类呀!很自然,不是吗?她的同类总该将她带离这个地方,否则或迟或早,人类一定会逼近,逼得她踉跄而逃。

        她毫不抵抗,只是很快就自己站稳,轻飘飘的走在我旁边,我的手扶在她的肩膀,支撑着她,使她得意脚步走稳;我们离开了街道。

        对于从我们身边穿过的路人,我只随意一瞥,然后我看到在一棵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并未传来凡人的气味,我察觉那是鹤年,他在那里已等了有一阵子了。

        他迟疑地走过来,看到快被撕碎了的妲己,看到她撕裂的肌肤,他的脸色大变,他走上前来,想帮忙,却不知从何帮起。

        我们带她一起到承租的马厩。在那里,我将她放在马上,她看起来好像随时会从马上摔落,所以我只好坐在她身后,我们三个一起骑马奔驰而行。

        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善后,也不知道带她回我的林中宫殿意义何在?鹤年未持任何异议,只偶然瞄了她一眼。从她身上,我什么也看不出,她坐在我前面,显得即弱小又自制,她轻如孩童,然而又绝非孩童。

        她当然一直知道林中宫殿的存在,然而真的是那些木栏杆阻止了她前来吗?不可能!

        如今,我决定带她进到我的林中宫殿里了。

        为什么鹤年一句话不说?

        旅程结束,我们终于下马。

        妲已走在我前面,等待我先行抵达大门。

        我取出铁锁的钥匙,细细打量她,不知道在开门之前,这样一个怪物究竟会有什么承诺?

        她的眼神已承认失败,看起来却又似昏昏欲睡。她默默凝视了我良久,伸出左手,手指环绕着大门当中的铁横闩,门框开始自石头松动,发出极大的扭转裂开之声。她手指又稍稍动了一下,铁门闩便掉落在地。

        我只能傻傻瞪着,想不到她竟然还有这样的功力,这与她被我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表现太不相称了,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对我并没有尽全力。

        “来吧!”鹤年微显不耐烦的说。他带头在前,走向阶梯。

        这里一迳是华丽的,新鲜的春天气息就在窗外。鹤年点燃好香料,而她则坐在石凳上观看。我看到她的身躯渐渐变得饱满正常,她也渐渐能从容呼吸了。她的目光四处浏览,她的视线明朗清澈,好像正在吸收光亮。

        我坐在另一个石凳上,目光投向摇曳的轻烟。

        鹤年抱着双臂,背靠在墙上,一直脚反过来抵在墙上,目光凝视着妲已,眼里是捉摸不定的光芒。

        当我发现妲已脸上的伤痕青肿,已几乎消失时,我忍不住感到微微战栗。裂开的骨头复合了,被劈开的脸部,也已完全恢复原来的模样,大量流失的元气,只不过让她微显憔悴而已。

        仅仅半小时以前,在某个僻静房间里,她一边说谎,一边吸食我的元气,想到此,我感到痛苦,我恨她。

        然而我没办法不注视她。

        鹤年放下抱着胸的双手,眼里尽是好奇的光,一步一步走向妲已,他为她擦拭血迹。她似乎无助地接受这些安抚,他也不完全像是一个救护天使,而是带着好奇的神情,带着想接近她的冲动,去了解她。

        在颤动的阳光之下,他们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她的眼睛深邃而充满了感情,那个角度看上去,她很像一个真实的人类。

        我不无愤怒地质问道,“你为什么假装被打败?你打算怎么样?你会让烟茗与翠儿她们好好过下去吗?”我大声说出来,让鹤年也能听清楚。

        妲已没有回答我,她只是在研究我,在研究这宫殿里的华美,华美的椅凳,华美的屏风,华美的柱子。

        鹤年与我一个对视,也没有说话。

        我追问道“你知道她们在我这儿吧?”

        她还是没有回答,而是望望鹤年,又望望我。那一瞬间,她的面容一派惨兮兮,她的脸容是那种溃不成军,以及人类愁苦满面的样子。

        在静默中,她传达了心声:“接纳我吧!你已经毁了我的青灯社,只要你接纳我,我便可忘记一切不快,接纳我吧!”这种默默的恳求,却依然有一种雄辩滔滔的意味。

        我不想表态,也无法表态,我不知道她要玩什么花样,她所说的接纳又是什么意思?

        她轻语“我能做什么来博取你们的接纳呢?我所目击的全部知识?我的力量?还是我个人的秘密?”,像是自言自语。

        她沉默的沟通已经够魅惑,然而当她开口发声时,更带有一种感情的共鸣,蛊惑至极。

        那一刻我想想起很多画面,轩辕坟里的威严与残忍,姑苏大街上的魅惑,以及此时的哀求。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无法相信它们是同一个人的行为。

        鹤年轻轻碰了碰我,我从庞杂无绪的画面里清醒过来。我乱想什么,她现在就在我身边,她又一次呼唤我,不是那种在姑苏大街上甘甜的引诱,而是那种几里以外的温柔歌声。

        她告诉我,在我俩之间将有许多认识与了解,绝非人类所能做到。

        她告诉我,如果我敞开心门,给予她以感情,她也将毫不保留地同等付出。

        她虽然被逼得试图摧毁我,但是她的爱是那么强烈,以致根本不忍下手。

        她的这些思绪魅惑十足,轻易就获得了我的好感,然而我却也嗅出了其中的危险,在清明的心智里,自发的警告不由出现:留神!提防!

        直觉地,我想避开她的眼神,但不能够——在那一瞬间,世界上已没有别的事我更想做,我只想直直凝望她,了解她;但是我知道自己绝不能多看她一眼。相反的,我看见轩辕坟里的狗血,她把狗血淋在那些可怜的小狐妖身上,看着他们灭亡。即使将华美的唐服,全部给她穿上,她也不可能拥有真正的人性。

        我知道她正在探测我的思绪,我努力去阻止,我能阻止的方法只能是想象,专注想象一副画面,让她无功而返。

        痛苦的是我也不能跟鹤年解释一切,他对我与妲已间的较量一无所知,在那一刻,这令我苦恼万千,难以承受。

        跟她一起,我可以交谈,是的,跟她一起,我可以更多地了解狐妖、更多地了解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些尊敬与惊惶,使得我朝她伸出手,去拥抱她!在抓住她的同时,我也跟自己的另一种思绪勉力交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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