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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为了分离


离开五台山之前,我已经从来自长安的旅客那里,听到有关长安的不利消息。

        那是个读书人,在五台山苦读,和长安的朋友长有书信往来,以往多是一月一封,但自天宝十四年至今,没有再收到一封信了,在最后一封信里,那朋友说,长安目前虽日日歌舞升平,与盛时更甚,但边关连连失守,陪都洛阳已危如垒石,不久即会被安氏小贼所破,长安城内一些消息灵通的大户人家已纷纷投奔他处了……

        这个读书人还有一个长安的红粉知已,也曾来信谈论长安的近况:“人们最想听到安禄山被打败并被剌死的消息,戏馆便新编了一出《天神罚》的戏来,戏里讲的是就在安禄山的反军与郭子仪大将军对阵时,突然天兵天将自天上而来,将叛军杀得个落花流水,抱头鼠窜,那些逃跑的叛军做出一个个滑嵇的动作,引来哄堂大笑与怪叫不已。”

        这些故事,都只有一个结果——引得我更挂念我的外婆一家以及在长安的熟人,那些与我有些相知的人类,那些我熟悉的建筑,他们一切还好吗?但我还是告诉自己,凭一己之力,我能做什么呢?能带给他们真正的安全吗?安置于何处才真正安全呢?这些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那些时候,我无比地渴望鹤年的肩膀,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见到他,但我却丝毫不知他此刻在哪里?一想到他一定是在某个自然风光迤逦的地方陶醉着,自得其乐着,我的心便隐隐有些作疼。

        传说,相爱的对方会心有感应,他能感应到我吗?

        我想他肯定不能,他肯定沉沦于某个人迹罕至的盛景之中。

        我将几箱华丽的衣物先行交运到杭州,心里忐忑疑虑。外表上,我如常继续化妆成一个富家小姐,内心里,那个在街巷吸食元气的妖魔,已经茫然失落。

        我自我安慰说,到杭州去是重要大事,它可是人文踪迹最富有之地,是不受时光影响的永恒奇迹,杭州将吸引着我,使我忘怀长安,以及无法挽回的一切。

        终于鹤年出现了,就像是来自水中的鬼物,突然出现在我所乘坐的船上,一起往杭州而去。大约航行一个月,我们抵达了目的地。在旅馆里,我找到先行运交的行李。然后就雇了马车去浏览西湖。

        我们一起攀登武林山,也就是今天灵隐、天竺一带群山,一起爬到杭州最高的山峰雷峰,一起细看古代石头碎片上的碑文,一起研究古老珠宝、陶瓷和玻璃。我们把手放在湖里,让水从手指缝间流过;我们一起漫步白堤,感受岸白柳青;甚至一起走进妓院,靠坐在大枕头上,我们一起欣赏男孩女孩跳舞,聆听乐女们演奏的香艳乐曲,那么风味独特的旋律,使我脑海里盘旋不去的长安熟人得以暂时抹去。

        我发现自己站起身来,情不自禁跟着这种波斯情调的节奏,狂野起舞,模仿着别人的波动起伏;在喇叭的哀号里,在琵琶的悲泣中,我忘记了时间与所有理性。

        鹤年静静地坐着,脸上带着微笑,此时,他极像真正的人类,绝色公子哥,灰色帽巾,白色胡袍,脚蹬胡靴,看上去,强壮而瘦削,面部淡然安详,面颊在烛光里闪闪发光,魅力非凡,但无疑的,不久即将离我而去。

        不过,暂时他尚无离去之意。

        我们住在结婚时的西湖别墅里,它带着大大的花园,我从没走完过的花园。

        鹤年买了鹦鹉、燕雀、金丝雀,把它们养在纯金打造的鸟笼里,他似乎对它们很是着迷,就如他对那些野山野树野川一般。

        常常,我喃喃自语说长安的熟人究竟如何了?他偶尔也会目光呆滞,微微点点头。

        他邀我跟他一起去西湖划船,我虽然没有心情,不过我还是同意了,毕竟,他肯邀我为伴是件相当稀奇的事,他并非对我漠不关心呀!

        为了逗我开兴,他会用白布把自己全身上下都包裹起来,并粘了两撇弯勾胡子,十足的异国风情,原本我该开心的,但没有,我的心在往下沉,我自己感觉得到,如噩梦一般。

        好像即自然而又合理,在我的周遭,我可以看到几百年不变的风景,好像昭陵内的壁画,几百年历久弥新;月光下的湖水,看起来和几百年前的人所看到的相同,女人在湖边洗衣,恋人在湖边观月,与古老的往昔又有什么区别?

        岁岁年年人不同,年年岁岁花相似。世界已改朝换代,我见到的景象却千古不变。

        涂山氏也曾否跟我有一样的感叹呢?!

        我漫游在数不尽的寺院与庙观里,被千千万万刻在里面的雕像所吸引,它们很难用精美去形容,但拥有某种神秘的美感,让我心旷神怡,甚至鹤年对这些也表现出一定的痴迷来,对他,这绝对少见,往往他只对那些自然存在物感兴趣。

        我们来到灵隐寺,瞻仰着奇秀的飞来峰,鹤年热烈又激动的低语着,告诉我:“这山峰原本不在这里,原本是天竺国灵鹫山一小岭,不知在什么朝代飞来了这里,当初在天竺国,它是神仙精灵栖息的地方。”

        我冲他笑了笑,假装有趣,以感谢他的苦心。那些神佛们多是半低眼睑,若有所思,无言的见证着不断流逝的时光,他们的沉默使我感到悲哀苍凉,也使我感到惶恐不安。正如站在武夷山的睡佛前一样,奇妙的感觉一无二致。

        “涂山氏”我喃喃自语:“你看过这些吗?我们之间,有谁能忍受如此漫长孤寂的岁月?”

        鹤年叫醒慌惚出神的我,到达雕像前剩下的路程,他拟步而去,我当然愿意,我们便一起走在沙上。

        “跟我一起去黑水吧,一起进入大丛林。”他说着,脸色严肃,声音温柔。

        我半响没有回答。他的态度有些让我紧张,至少我应该要紧张应对。

        我绝无意走进黑水的原始大森林,那里人迹罕至,我厌倦纯粹的自然,在我眼中,它毫无生趣,他也明白我的兴趣所在,我强烈地渴望那些人文文化,一心计划去探寻那些古老的建筑古老的村落。

        “我理解你选择的生存方式”他说:“对你的追求,已逐渐理解,这一点,我想你能明白。”

        “我也不妨对你说相同的话。”我语气苦涩。

        他停下来,几乎是绝望地看着我。然后抬台去看大佛象,只是无声地看。

        据我忖测,我们已抵达最靠近观看巨像的地方;手边没有任何东西可供我测量他们。但是我已经叹为观止。头顶上的天空是无限的穹苍,脚底下是无边无际的荒地,天上的星星灿烂亮丽,无可计数,更是千秋万载地闪照着。

        “青青”他说得很慢,似是在字斟句酌:“我请你试一试,只要一次就好,如我一样的方式,在世界上遨游。”

        盈盈的月亮照耀着他,眼睛闪耀着光芒,有一种温暖的东西在他眼中流转。

        “忘记长安的人”他突然说,声音随而降低,好像想说的事太重要,语调非沉稳不可。“放弃你所有衣物,你视为珍爱的,全部抛弃。跟我往北,穿越河流再次进入黑水,以我的方式跟我一块儿旅行。”

        我仍然不作一声,心激烈的跳跃着。

        他屏息低语说:“我们可以一起去探访丛林里的秘密土著部落,世界上还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我们可以一起空手与狗熊东北虎搏斗,我们还有可能一起发现丛林里的金矿。”

        我全身抖索,好像夜晚骤然刮起呼啸的狂风,而我却无处可避。

        “你是在说,如果我不跟你一起去,你将永远离开我,是不是?”

        他没说话,抬头看着巨大的佛象。

        我也抬头仰望这些恐怖的巨像,我开口说道:“看来时间终于到了。”

        所以,这就是他与我亲近结伴的原因,这就是他做许多小事取悦我的原因,这也是我们现在还在一起的原因。他心中想的原是另一个长长的别离。

        鹤年对我的失望,应当有所察觉,所以他不敢跟我对视,他遥望着远处,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跟我一起吧,青青,白天,我们可以在密林里看各种各样的植物,各种各样的动物,我们从未见过的动物,夜里,我们可以听各种动物奇妙的声音,我们可以和一些大胆的挖参人睡在一起,他们的帐篷里,有很多有趣的故事,他们就是我们维生的元气之源,对他们而言,我们或许就是丛林里的山神仙子哩!”

        他靠近我,伸手攀着我的肩膀,嘴轻吻我的脸颊。

        我看到一双朗目,深深地闪耀着光辉,月光在他的嘴上抹上一层薄霜。

        我听到了自己的叹息声,摇了摇头。“我不能,你明白的。我办不到,正如你也绝不能再陪着我一样。”

        回西湖别墅的途中,我一再沉思,在那些痛苦的瞬间,我究竟应该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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