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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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
夜风续着末夏的暑热,江面波光粼粼,而乔嘉南就倚在栏杆前,在一片寂寥中静静地看着湖面偶尔被吹得泛起的涟漪。
她还是穿着那身衣服,连衣长裙刚好及脚腕,裙角趁着夜风作乱,偶尔被掀起、又轻轻地落下,在一片昏暗中,昏黄的路灯斜斜映下,衬得她手上纱布愈发明显。
而那顶从医院出来时戴着的鸭舌帽就那么被撇在一旁。
寂寥又诡异。
她花了一天的时间找到了那个人的住处,又花了一天的时间溜进去,最后,与人当面对峙,过程毫不怯场,结尾却只是她一个人挺直着背脊离去。
这是她离开医院的第三天凌晨。
极少有人知道,穿过那条长长又狭窄的小巷,尽头竟然会是这一方能俯视整个a市城江的绝佳位置。
也是乔嘉南年少时发现的、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口袋里剩余电量并不多的手机再次响起,却很快又停下,像是知道这通电话也是无疾而终一般,乔嘉南白天在便利店借了个移动充电宝时看过,通话页面和微信,都是满满的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
不是宋云宜,就是她母亲。
因为乔嘉南已经消失将近三天了。
路灯的影子随着江面掀起的波澜被切割成斑斓的小块,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江面,任由夜风将自己一头长发吹起又拂落,连碎发贴颊都无视。
不知过了多久,乔嘉南口袋中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震动着。
过了许久,震动才停下,只是不等乔嘉南因不耐皱起的眉毛松下,手机竟然又接着方才的余韵响了起来——
一次又一次,锲而不舍。
终于,在手机第九次透过薄薄的连衣裙布料震动着她的皮肤的时候,乔嘉南终于忍无可忍,冷着脸望向了手机屏幕。
一串陌生的号码。
乔嘉南抿了抿唇,且不说她相熟的好友也就那么一两个,就说乔父出事后,除了宋云宜,基本没有人会再找她。
顿了顿,乔嘉南终是按下了接听——
“……”
诡异的沉默通过电流传输,半晌,那头终于传出个清冷的男音,不疾不徐地开口:
“是我,贺庭温。”
乔嘉南的眸光微不可察地一漾。
“我是问阿姨拿的电话。”贺庭温那边很安静,仿佛还有回声,“我已经知道那天,贺婧仪来找你的事。”
“……”默了默,乔嘉南终于以熟悉的轻笑开腔,略带嘶哑的,像是灌入了江风,“原来是贺大少——有事么?”
那头的贺庭温显然听出她话里熟悉的讽刺意味,只是语调不改,仍旧沉声:
“对于他们闹出来的事,我会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是乔小姐,盲目闹失踪,不是一个成年人应该做的事。”
乔嘉南半边脸隐在晦暗中,讥讽意味更深:“怎么,你是替你那个便宜妹妹来教训我吗?”
“……”那头的贺庭温顿了顿,再开腔时,语气明显放轻,“乔小姐,我想上次在楼梯间遇见的时候,你就能察觉出来,我跟他们不是同伙。”
贺庭温将“同伙”二字咬得重了重。
乔嘉南看着江面,眸底讥讽的笑意收减了些,微微发热的手机贴着耳朵,半晌,她才迟缓地哦了一声,拖长了尾音:
“是么——那还真是,可喜可贺。”
贺庭温敏锐地听到了电话那头传来的飒飒声,他的指节无声地敲打着车窗,望着窗外的霓虹,脑海里回荡出方才在病房之上,乔母的怯怯试探与拜托。
乔嘉南消失的这三天里,是宋云宜陪着乔母,在医院看着乔父。
“……”
贺庭温的脑海里似乎闪过了一丝什么记忆的碎片,于是他默了默,开腔:“乔小姐,阿姨拜托我找到你——请问你现在,在哪里呢?”
末了,他又进退有度地续了一句:“你知道的,现在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你父亲。”
乔嘉南脸色冷了下去,她包裹着纱布的手不自觉捏住了栏杆,一阵隐痛顷刻传来,才将那股涌上的戾气给压了下去。
沉默半晌,乔嘉南开口,说出了小巷的地址,贺庭温那边应了声好,而后便礼貌地先让乔嘉南。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便穿过小巷,在乔嘉南身后站定,清冷的男声没了电流的衬托,仿佛要与这夜色交融:
“……乔小姐。”
乔嘉南慢条斯理地转身。
四目相对的前一秒,乔嘉南的目光先是落在了那半隐于昏黄灯光的深邃眉弓上,而后,才悄然撞进了他那双眸里。
眸平一片,无波无澜。
乔嘉南慢悠悠地将后背倚着栏杆,搭在上面杆的左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栏杆,发出清脆而又空洞的响。
好半晌,她才扯笑,开口:
“能让贺家大少亲自来找我——是我的荣幸。”
贺庭温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人,他的目光毫无痕迹地从乔嘉南面上滑落,往下揽走了那在晦暗中异常显眼的白纱布后,才稳稳地开口:
“贺婧仪弄的?”
乔嘉南顿了顿,垂眸望向自己的右手,而后轻笑出声,她举起手在人眼前晃了晃:“你说这个?”
贺庭温不语。
“……”乔嘉南面带无趣地啧了声,放下了手,再掀起眼皮时,眉梢上的冷嗤毫不掩饰地挂着,“你真觉得那个废物能伤得到我?”
沉默,沉默。
就在乔嘉南企图从那双古井无波的眼里看出点什么的时候,贺庭温终于有所动作,他再开腔,丝毫也蕴着几分轻笑,只是很快便消散在空中:
“看起来,她的确不会是你的对手。”
四目相对。
乔嘉南饶有意味地看了人许久,兀地笑出了声:“我还真没猜错,你这次回国,还真是回来抢家产的?”
气氛似乎缓和了些,贺庭温不置可否,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乔嘉南:“看来外面关于我的传闻可不少。”
“在我们家没有出事之前,贺氏董事局里就已经流传着传说中的贺大少学成归来的消息。”
乔嘉南啧了一声,换了个站姿,只是背脊依旧是挺立着的:“贺家虽然对外说贺婧仪是收养的孩子,但这个圈子就这么大,谁猜不出来她的真实身份——豪门争斗,小三女认祖归宗?”
贺庭温面色不动,仿佛眼前人说些什么,主人公都与他无关。
看人不语,乔嘉南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继续那么说着,慢条斯理地:
"上回第一次见你,是在医院的楼梯间,那时候你说的话,分明是在他们割席,甚至说是不屑——"
一顿,乔嘉南抬眼,直直地撞进了贺庭温的眸底,半晌,她才笃定地续了下半句:
“所以,贺大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我们好像,有共同的敌人呢?”
渺小的尘埃在逆着风于光中飞旋。
贺庭温一片沉静,他任由乔嘉南说完最后一句话,也任由她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自己面上巡梭,半晌,贺庭温才开口,深邃却又像隐隐含笑:
“你很聪明,乔小姐——”
“只是你说笑了,那些,应该还称不上是我的仇人。”
妥帖又得体,滴水不漏。
乔嘉南却将他眸底飞速掠过了那丝貌似名为讥讽与不屑的情绪尽数收入眼底——
不是称不上,而是不配。
于是乔嘉南笑了,笑得恣意又开怀,仿佛是透过眼前那副清冷沉静的皮囊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好一会儿,她才收了笑,重新倚上栏杆,定定地看着贺庭温,轻描淡写地再开腔:
“所以,贺大少——”
“你跟我爸,是不是发生过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东西?”
如果只是因为贺家那几个狗东西和收买人心,贺庭温并不至于做到这样——不仅在暗中派人安安稳稳地看着乔父,现在……还专门来找她。
是关心?正儿八经地来算,他们两个现在只是单独见过的第二面,可远远不到这个程度。
“……”
贺庭温沉默,他平静的眸下好似死水一般清寂,可夜风拂过,埋进去了点什么东西也未可知。
半晌,他才慢慢开口:“我说了,乔小姐,你很聪明。”
乔嘉南就这么看着他。
“可是很抱歉,我跟你父亲之间并没有做你想象中的那些交易。”贺庭温说得很慢,不疾不徐,“我来找你,一是因为他曾经帮过我,二是因为,你妈妈求我,说她走投无路,不能再失去你。”
妇人声泪俱下的样子还在贺庭温脑海中回荡。
“……”显然,乔嘉南也猜到了会是什么样子,她双唇不自觉地一抿,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眸。
“我知道,你想把我拉进你的阵营,帮你报仇。”贺庭温沉声,“可是乔小姐,我跟你之间,只能说不是站在对立面,关于你父亲的事,我会调查清楚,但是在此之前——”
瞥见乔嘉南明显抿紧的唇和不自觉紧握的双拳,贺庭温眸底一晃,终是顿了顿,将后面的话放轻放柔:
“你必须得先保证你自己的安全。”
他像看穿了一切。
也知道乔嘉南消失的日子,到底去了找谁。
乔嘉南掀起眼皮。
她肆无忌惮地扫掠着眼前人的眼角眉梢,清楚地将人那些如同山巅风雪拂面般的清冷尽收眼底,然后认认真真地、对上了贺庭温那双古井无波的人。
仿佛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激不起一丝涟漪。
多好看的眼睛啊。
乔嘉南无声地想着。
直到那双眼睛因为她的骤然凑近而掠过一丝莫名的光时,乔嘉南才像是堪堪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微微仰头、认真地看着贺庭温的双眼。
只差一寸,鼻息相抵。
贺庭温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乔嘉南忽然笑了,她满意地从那双眼里提取出了一丝丝慌乱的气息,没有厌恶,而是慌乱,这已经足够——
她真是最讨厌看见永远的古井无波。
更别提刚刚,自己还在那双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熟悉的讥讽与不屑。
这些分明都是同类的气息。
“怎么?”乔嘉南唇瓣张合,就以这么微微仰头的姿态看人,眸底异常澄澈,“我长得很吓人吗?”
贺庭温垂眸,就这么看着她:“……不是。”
“所有人都说,我爸是坏事做尽,罪有应得,而我作为他的女儿,本就同罪。”乔嘉南说得很慢,羽睫颤了颤,“而你们贺家在明面上可是出了名的满门清贵,贺大少还专门出来找我……不怕被我名声连累吗?”
贺庭温一顿,在那一瞬间似乎并没有搞清楚乔嘉南说话地逻辑性和关联性,可是不等他脑子高速运转,眼前人就已经伸手,用指尖抵住了自己的胸腔——
贺庭温瞳孔不自觉地一晃。
可乔嘉南只是那么轻轻点了点,就垂下了手,自己后退一步,就这么笑着看他。
冰凉的触感仿佛通过轻柔的指尖,穿透了薄薄的衬衫。
贺庭温定定地垂眸看人,看着她笑着望自己的眸底满是挑衅与狡黠,可是奇怪的是,贺庭温却半分怒意和厌恶的感觉都没有。
于是他认真地回想了方才乔嘉南说的那两句话,似乎是茅塞顿开一般,将逻辑和用意串联了起来——
然后贺庭温抬眼,看着乔嘉南那扯起笑意的眸底试图遮住的空洞与淡漠。
半晌,他缓慢地开口:“善恶,不是永远都站在对立面的。”
乔嘉南唇瓣微平。
“我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迹。”贺庭温垂眸,礼貌地道歉,“各种途径的流言都有。”
他见人毫无反应,于是也就这么说了下去,在月光下,那双清冷的眸仿佛洞悉万物:
“可是我从来都觉得,除了亲自认识一个人的本身,其他所有人口中说起来的版本都不可信。”
“你爸爸……我本身就知道他无辜,为什么要觉得你同罪?”
乔嘉南似乎有一瞬间的微怔,只是转瞬即逝,无法捉摸。
“至于贺婧仪他们几个……”贺庭温一顿,垂眸,掩下暗暗的莫名,“我说过,我会处理他们的,嚣张不了太久。”
“我知道你消失,是因为她带人去羞辱你的那天,我那里是同步知道消息的,她的真实用意,不用我说,你也很明白。”
贺庭温不疾不徐地说着,像是踏着阴晴走向永眠的夏,让乔嘉南想要有一种无形的感觉,是他要来融化自己眼低那层薄薄的雪。
乔嘉南沉默地看着他。
而贺庭温就这么说着,夹杂着夜风的嗓音却明显比方才更柔:
“所以,你根本不用担心关于在我眼里你是不是个疯子这样的问题,我觉得,换作任何一个人沦落到你这个境地,都会比你更狠。”
他似乎已经看到了乔嘉南眸底匿着的郁结。
胸腔方才被眼前人抵过的地方莫名紧了紧,于是贺庭温顿了顿,才若有所思续下句,他面上不动,可说出的话却莫名让人不寒而栗:
“但是报仇这种事,当然还是要自己亲自来才好啊——”
“乔小姐,希望你能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原谅和宽容,都是以折磨自己为代价的。”
尾音像是绕了无尽的深意,才安稳地落入了乔嘉南的耳膜里。
四目相对时,交换过无数意味与绪。
一切尽在不言中。
聪明的人和同类,是不需要什么东西都说出口的。
于是过了半晌,乔嘉南慢条斯理地掀起眼皮,顺着贺庭温的未散的话音续下,唇瓣张合间,只在贺庭温眸底留下一帧一帧朦胧的影,她说:
“那真巧啊,我也是这样想的——”
既然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原谅和宽容,都是以折磨自己为代价的……
“那我一定,会选择做那个折磨别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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