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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青橘


时隔五年再遇见他,尤夏觉得自己多少有点没太放开。

        那天上午十点,尤夏去果木林场绕了一圈,热得中暑。她把本子上的帐算了又算,今年水果产量不错,可目前销路不多,弄不好要亏本。

        尤夏怀揣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家,看见二叔正在院里杀鸡宰鸭,不知道要招待什么人,菜肴比过年还丰盛,砧板上鲜嫩的牛肉被剁得踢踏响,大祸里的萝卜顿排骨扑腾着蒸汽四处漂飞……

        如果是几年前,势必会勾得她胃里摇旗呐喊,可这几年的她清心寡欲。

        何以解忧,唯有暴富。

        她把遮阳帽挂在门外,进门时听见二婶跟她女儿的谈话:

        “十二万六的彩礼,爸妈一分都不会要,这钱我们盈盈留着,结婚后踏踏实实开个小店。你呀,也是命好,嫁了个公务员,有车有房,这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真没白疼你。”

        “……”

        尤夏不由地跟正在墙边做作业的弟弟看了个对眼。

        尤冬吊儿郎当用口型有模有样学着“你呀,也是命好,嫁了个公务员。”

        尤夏难得真笑。

        她家跟二叔家共用一个大院子,房子隔音不好,隔壁只要声音稍微大点,这边就能听得清楚清楚。

        只听那头话锋一转,阴阳怪气,“别像某些人,天天就知道做梦,今年包的果林血本无归,十里八乡都知道了,丢死人。当年考上重点时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最后还不是缩在这山旮旯里,这要不是大学那几年都跟人鬼混也不至于……”

        说话的是张兰英,尤夏的亲婶婶。她的污言碎语就像王二娘的裹脚又臭又长,都是些老生常谈且毫无意义的陈芝麻烂谷子事。

        “砰!”

        尤冬随手抄了个锅狠狠砸在墙上,振得空气嗡声响。

        隔壁话音戛然而止,几秒钟后,响起更高分贝的:“顾老三!你有病啊,我指名道姓说你们家了吗?”

        青春期的男生脾气暴躁,尤冬气得头顶冒烟,“轰”一声推了桌椅板凳站起来。

        尤夏抬手轻轻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弯腰把铁皮锅拾起,徒手将凹进去的地方坑镇平,然后又把高三的习题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浅笑道:

        “人总是缺什么才喜欢炫耀什么,你跟这种人置气贬低的是自己,好好做作业。”

        她笑起来总是真假难分,有种历尽风霜后的圆滑感。

        “姐,”尤冬一米八的大高个儿,仰头望着顶上木质的楼板,“你说……都这么多年了,他们怎么还这么嘴碎,欺负孤儿很有成就感吗?”

        尤夏垂下眼眸,说:“或许吧。”她从电饭煲里盛出小半碗饭,就着折叠桌上的菜慢条斯理吃起来,“尤盈那婚事成不成还是个问号。”

        “你怎么知道?”尤冬跟他姐长得像,高鼻薄唇,相貌英挺。

        尤夏想起前些天无意中听见尤盈半夜三经打的电话,没多说什么,挟了根折耳根干嚼着。

        “村公所来了好多外地老板,”尤冬兴致勃勃道,“听说开发商们响应国家号召来帮扶脱贫,要把我们沙镇打造成旅游小镇,今天大老板们考察来了,县里对这事挺重视,派了好些工作人员来。”

        这事尤夏早就听说了,就是不知道今天会来人。难怪二叔家要杀鸡宰鸭,县领导及开发商都来了,他家准女婿又在镇上工作,肯定也会随行,他们这是要请客吃饭。

        冷饭很干,尤夏倒了些水进去,也不管冷热,用筷子胡乱搅拌几下,就着桌上的腊肉炒折耳根吃了半碗饭。正想回说这是好事,便听村里的喇叭刺啦一声响,刺得人连连皱眉。

        她最怕这种刺啦声,跟指甲扣铁皮时的感觉一样,总能惊得人浑身打冷噤。

        喇叭里半天才传来村长地道的方言话,通知村里十八岁以上的男女老少现在去开会。

        不用想也知道是动员会,开发商要来搞旅游景点开发,务必会占田占地,尤夏心里有数,朝尤冬扬了扬下巴,“你去吧,听听说什么。”

        她将将吩咐完,又听村长在大喇叭里特地强调:“尤夏,尤夏在吗?赶紧滚来开会!”

        什么事需得点名她去?尤夏没多揣测,丢了碗便匆匆出了门。日头正大,这个季节没有风清气爽,只有扑面而来的热气和嘶破嗓子的知了。

        “命好”的尤盈这时从自己家里出来,像是没把刚才她妈对尤夏的讽刺当回事,笑着朝这边走,“大姐,村长叫你干嘛呢?今天开发商的同志们来考察,程峰跟各位领导都在,好像没我们什么事吧?”

        她想说的或许是“人家大领导来考察,有你什么事!”。

        程峰就是她传说中的公务员未婚夫。

        尤盈今年二十五,生得端端正正,专科毕业后一直待在老家考编制,两年里什么都没考上,倒是退过几门亲事,直到找到现在这位。

        尤夏有点轻微的中暑迹象,胃里不舒服,没跟她继续这种无聊的对话,转身就往村公所方向走。

        尤盈在她身后撇嘴,若无其事追了上去。

        沙镇以前是个特别落后的山村,两面高山中间夹着一条长江的支流,岩石和土瓦盖成的住宅分布在崎岖不平的半山腰上。这几年精准扶贫政策出台后,山村的面貌彻底改变,土瓦房变成了红砖楼房,以前的土路也铺上了水泥。

        而这里之所以小有名气,除历史典故以外,还因为瀑布很多,大大小小足有上千条,就在她们村后面的山崖上。

        半刻钟后,尤夏在烈日和烟尘中看见停在村公所门口的越野车,以及七八个类似外地大老板的人和十来位政府人员。

        村公所院子不大,中间还立着颗枝繁叶茂的参天老槐树,几乎遮住了整个小院,此时大部分村民已经到位,尤夏正要跨进铁栏大门,却因为看见什么而骤然顿住,慌不择路之下,她闪身躲到了围墙后。

        “咦,尤夏呢?我刚才明明看到她来了,怎么转眼又溜了。”村长气急败坏。

        尤夏贴在墙边,整个人从头到脚如被电击,好久都没喘上一口气,心脏仿佛停止跳动,又好似快如擂鼓。

        逆光里,男人站在一楼阳台上,一手插裤兜,一手虚扶着栏杆,左边是县里的领导,右边是个长发火辣美女,三人似乎在交谈什么,期间有人抽了支烟给他,他礼貌接过,只是夹在中指和食指间,并没抽。

        如果不是幻想出来的画面,那尤夏觉得自己这运气,可真是见了鬼。

        村长还在找她,她却条件反射躲了起来,贴着墙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内心如激流过滩,一下接一下,分不清是疼还是麻。

        那句话怎么说?

        ——爱意随风起,风止意难平。没有人不遗憾,只是不喊疼罢了。

        “尤夏,你躲这里做什么?”后面赶来的尤盈见鬼似的一声惊呼,声音足够大。

        尤夏严重怀疑这人是故意的!生怕别人听不见,一个“躲”字,成功招来一大波眼神。

        明明可以正大光明,这下倒好,她像个被当众抓包的无处遁形的小偷。尤盈则充当“见义勇为”的好人,挽着她胳膊把她“押”上刑场,故意似的说:

        “里面有什么人是你不想见的吧?”

        尤夏甩开挽着自己胳膊的手,语气罕见的凉漠,“有意思吗?尤盈。”

        尤盈被那抹眼神怔住,不管是尤夏璀璨夺目的曾经还是穷困潦倒的现在,都让她厌烦。

        尤夏刚从果木林场回来,又走得匆忙,穿的还是高到膝盖而且带着泥的水鞋,紧身牛仔,黑色体恤,臂上套了双乳白色防晒手套,除开那张得天独厚的脸,其余显尽寒酸与落魄。

        在这无数双盯着她目光里,或许也有他在其中,尤夏锤着眼眸,薄唇抿成了一条线。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耳膜翁鸣,就连脚下的水泥地板都变得天旋地转。

        其实她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更不想摆出这样一副模样,可一涉及到那个人,她身上的每个器官就诚实得让人生厌。

        原来措不及防到一定境界时,大脑真的会一片空白。

        “各位领导,这就是先前提到的小夏同志,我们村的高知识分子,别看只是个女娃,对乡村振兴这块,她可是颇有研究的。”

        村长热情地把尤夏美化了一翻后,将她介绍给众人认识:“小夏大学就是学地理的,曾针对沙镇的历史渊源和风土人情出过好多论文,没人比她更了解沙镇,用文人的话说,就是更具学术性。”

        “贵村还真是人才辈出,现在能有几个大学生毕业后愿意回乡创业的,了不得啊。”有人笑着寒暄,但也只是寒暄,这年头最看不起读书人的就是有些商人。

        “唉,可不是么,但待在我们这地方,总归是埋没了。”村长掐头去尾,含糊概括。

        村长知道尤夏家是个什么情况,所以一有发展机会都会考虑到她,这次也不例外。开发商们想找个熟悉当地人文地理的人跟着做实地考察,她是村里少见的高材生,所以这次十有八九会是她。

        人没来之前尤夏就有过打算,想借这次机会,把滞销的果子卖出去,但她万万没想到,来的人居然是他!

        “村长这话说的,这跟学术有哪门子关系?”张英兰不知什么时候窜了进来,趾高气昂道,“要论专业性,我们盈盈大学念的是旅游管理,又是机关单位的家属,她应该更适合吧。”

        肉眼可见尤盈未婚夫有些许尴尬。

        尤盈却浑然不觉,腼腆地笑了笑,“老总们好,我是旅游管理专业毕业,希望这次能帮到你们。”

        为首的大老总没发话,其余的老板们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笑笑。

        村长忙给尤夏抵眼神,拐了她一肘子,“我没记错的话,几年前,韩先生还是研究生的时候来我们这里做过调研,那时候带他走门串户游山玩水的人好像是你吧,既然合作过,就是老熟人了,还不快去跟韩先生打个招呼。”

        的确是老熟人,太熟了。尤夏没动,这会儿脑袋瓜子嗡嗡响,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在众人正想八卦这天南地北的两人怎么会认识时,村长灵机一动,赶忙招呼大家进了会议室。

        院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那人跟尤夏,她其实想直接回去,可又不能驳了村长的面子。于是她只能强压着内心的翻涌,微微侧头看去。

        尤夏望向他时,那人并没看看她,似乎也没关注这边如何争执,自顾自在背阴处点了支烟放在唇间,轻轻吸了一口,然后在垃圾桶上弹掉烟灰,动作娴熟到堪称好看。

        ——风度依旧,不减当年。

        那边隔了好一会才扭头看过来,他狭长的深瞳在尤夏身上停留的时间十分短暂,可以说是轻描淡写。

        五年了,就这匆匆一眼足以让尤夏芒刺在背。她用大拇指掐着食指内侧天马行空地想,以为自己不出大山就永远不会有见面的那天,没想到竟然会在沙镇这个巴掌大的地方遇见,这运气不买彩票真是可惜。

        气氛微妙,那人灭掉烟头走了过来,笔直的西裤卷起残风,在离她两三步远的地方止步,静默片刻,干净利落问了句:“不记得我?”

        他突然响起的声音像一把铁锤,将横穿在尤夏身上的刺钉进去了几分,直抵心脏。混沌中她有点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只觉日光刺眼,胃里翻江倒海,五脏六腑被反反复复被搅了个遍。

        毕竟,这是曾经把她当心肝宝贝捧在手心里疼的人——韩韫屿。

        离得太近尤夏没好仰头去看韩韫屿的眼,更不知道怎么招呼才算得体,想了想跟着喊了声:“韩先生。”

        喊完又觉得太生硬,特地补了个,“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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