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鸳鸯楼下 狂歌客行

　　甄曦彤逃也似的离开言公馆，夜间黄包车之外的习习晚风逐渐刮去了她心底的燥热，到家时感到内心大体平静，便推门而入。

　　整夜甄榎辗转反侧，她算计着与言椿一共才见了三面，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情感？再者，言椿是她表姐，就算她真的动了情，也不该动在言椿身上，这多么荒诞又可耻啊！

　　甄曦彤在黑夜中睁大了乌黑的眸子，她人生二十载，从未在意过情感方面的问题，总是将一切的理性置于万事顶端，但这一回她迷茫了，迷茫的并非难以解决的数学问题，或是晦涩的物理，而是一个人。

　　她想了又想，言煦姁是很漂亮，干干净净的那种漂亮。可除此之外，似乎于其并未有任何吸引力，至于兴趣爱好，两人反倒是大相径庭。她亦并未因她而爱屋及乌，弃理从文，投其所好。但扪心自问，吸引了自己的，却又分明是她身上那种自己所无法拥有的，与众不同的儒雅文人气质，于是便深感疑惑自己为何会为这种气质所吸引。

　　她不知是如何入眠的，总归第二日，王彩芸一早把她拖起，她才忆起今日得去和苏子砯“约会”。

　　她还未清晰认识到王彩芸为自己套了件什么衣服，上了个什么妆，清醒时已只剩她独自一人立在一家高档餐厅门口。

　　甄曦彤伸手扯了扯腰间那块旗袍的布料，束手束脚地走进餐厅。“小姐，您......您有提前预订吗？”服务员点头哈腰地上前询问。

　　“我找苏子砯。”

　　“好，苏先生在这边，请随我来。”那服务员引着她进了二楼一间包厢，门匾上写了大大的三个字“鸳鸯楼”，“您请进，我便不打扰了。”那服务员羞怯地快步离去，留下甄曦彤无语地看着那三个字。

　　她习惯性地扬起脚，想踹开那门。只听“嘶啦”一声，门也是开了，“吱呀”叫着正往边上转。苏子砯坐在里面，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甄曦彤只觉大事不妙，低头便看到自己浅紫色的旗袍下端开裂了，歪歪斜斜的裂缝自小腿处的底端一直延伸至大腿处。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进了那“鸳鸯楼”，后又一脚关上了门。

　　一屁股坐到苏子砯的对面，那人却一反常态，一言不发。

　　喝了几口茶水，甄榎终于忍不住了：“你倒是说话啊，不是你请我吃饭的吗？”

　　“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口，同时感到空虚。”苏舷咧嘴笑道。

　　“那你每天应该时时刻刻都很空虚。”甄榎翻了个白眼。

　　“No，no，no，我基本上的时间都是正在开口，而非将开口，所以一点也不空虚。”苏子砯强词夺理，又接着道，“你今天这妆可是好生妖媚，还有这性感的旗袍，啧啧，勾勒出身上的曲线，又隐去了瑕疵，本是鬼斧神工，怎么硬生生被你穿出了一股糙汉的味道？还被你穿.......穿裂了......真是暴殄天物。”

　　“滚。”甄曦彤突然有些后悔同他开启话匣。

　　苏子砯大眼瞪小眼的脱下自己那长长的风衣甩给她，道：“说来做女人也是实名惨了，你要是男的，我们就是好兄弟，可你偏偏是女子，我还得割舍这些身外之物来保护你。”

　　“苏子砯，要不是你挑这么个鬼地方，门匾上写这么个鬼东西，我至于踢那门吗？力的作用是相互的。”甄榎一把接过那风衣，盖在自己的膝上。

　　“哦，你说“鸳鸯楼”啊？“鸳鸯楼”怎么了？公费出来吃喝玩乐，选择本来就有很大的局限性。再者，“鸳鸯”这种动物可不专情，一只母鸳鸯下的那窝蛋中，每一枚检验出来的DNA都是来自不同的公鸳鸯哦。”苏舷嬉皮笑脸地“解释”着，甄曦彤欲言又止。

　　她只得再次扬杯喝了一口水，然后以认真严肃的语气道：“我们两个什么时候结婚？”

　　“呀，曦彤，原来你已经如此迫不及待啦！”苏子砯那双桃花眼睁得滚圆，眼中的光经过了几亿次的折射衍射反射变得软绵绵的。

　　可甄榎才不会吃他那套，她接着道：“这事儿反正是你家定的，别磨叽，快告诉我，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再过一个月吧。”苏子砯按了按铃，没过一会儿，几个服务员便端着饭菜走了进来，满满当当一大桌，很是铺张浪费。

　　甄曦彤瞠目结舌。

　　“公费出来，奢侈点应该的。”苏子砯淡淡道，“过会儿吃剩的打包带去给城西那家孤儿院。”

　　“嗯。”甄曦彤点了点头。

　　“最近城里越来越乱了，我们结婚以后，便移民去别的国家。”苏子砯接着道，“找个对同性恋开明的去处。”后面这句话出来的很慢，他似乎也有些犹豫不决。

　　甄曦彤望着苏子砯，这家伙想的倒剔透，倾向自己。

　　“还有一事，日后公费出游，一周至少一游。”苏子砯打趣道，“我爸妈对你可满意了。”

　　“我爸妈对你家的钱也很满意。”甄曦彤冷冷地说，突然间又觉得很对不起伯父伯母。

　　“......”苏舷未接上话，又过一会儿，他拿起筷子，道，“吃菜吧，要凉了。”

　　饭后两人提着看起来像是未动过的饭菜来到了那家孤儿院。

　　“子砯，”院长似乎对苏舷很是熟悉，甄曦彤想着他定是这儿的常客，院长慈祥地笑着，很快便注意到了苏舷身后穿着奇特的甄榎，只因为那件风衣太不合身了。

　　“这位是......”院长指着她问道，“瞧着好生眼熟。”

　　“我朋友，甄曦彤。”苏子砯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头冲她一笑。

　　“姓甄啊......”院长若有所思，但很快便回过神来，招呼他们进去了。孩子们围着大圆桌坐成一圈，几个在孤儿院工作的女人将饭菜一一摆开。

　　孩子们“哇”地尖叫起来。

　　“有好吃的得说什么呀？”一个脸颊圆圆的，看起来年纪很轻的女孩微笑着问。

　　“谢谢哥哥姐姐！”孩子们异口同声道。

　　院长莞尔，院内洋溢着爱与幸福。

　　甄榎与苏舷走出孤儿院，行至半路，竟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

　　“你算做了好事，只可惜老天爷没看到你的善良。”甄曦彤透过雨帘望向身侧咫尺之人。

　　苏子砯低垂下被雨水打湿的眉眼，若言平常那张脸是幅油画，那此刻则更像是中国水墨画。他将甄曦彤额前贴着的发丝移向两侧，而后缓缓道：“对于心地善良的人来说，付出代价必须得到报酬，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侮辱。善良不是装饰品，而是美好心灵的表现形式。下雨便下雨，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甄曦彤突然感到有些惭愧，自己在精神上大抵永远够不着苏子砯的高度。

　　“幽州城中云出门，幽州城下雨翻盆。高江急峡雷霆斗，翠木苍藤日月昏。”他突然在暴雨之中，大声地朗诵起来，雨声，步声，呼喊声，声声入耳。曦彤呆呆地看着她的挚友，似是千年以前，望着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的子路。

　　“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一会儿过后，苏子砯诵出了诗的后半篇，他诵着诵着便哭了，雨水与泪水糊为一片，“曦彤，如果我们身处在和平年代该有多好。”

　　甄曦彤不知如何去安慰他。

　　“罢了，罢了，伟人不哀叹生不逢时！”他呼喊了一声，便大步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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