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傻子

一转眼，季庭已经当了十天的小厮。

        短短一个多月的工夫，她先是从太子妃变回一个孩童，之后又成了二少爷的小厮，这离谱的程度是她昔日做梦都没有过的。

        她不得不感叹，自己比想象之中更能适应眼下的生活。

        之所以能如此，很重要的一个缘故是——二少爷李熠的格外配合。

        尽管这些天二少爷惜字如金，几乎一个字没跟季庭说过，但他却非常听话，让吃药就吃药，让吃饭就吃饭，身体恢复得也挺快，已经不再用季庭喂他了。

        有时还能扶着季庭的肩膀在小院里走上几十圈。

        自从季庭来了北小院，常顺连堂屋都很少进了，送什么东西都是在门口喊季庭来拿。

        季庭知道，他是真的对那个元虚道长说的话深信不疑，总觉得自己离二少爷还是远点儿好。

        此刻便是如此，天刚蒙蒙亮，常顺就一溜小跑把早膳提回来了。

        季庭揉着眼睛从西厢房出来，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问道：“以后都要这么早起了吗？”

        “从今儿起，二少爷要回学堂读书了，庄先生要求的是每日卯正时分就要到学堂。好在学堂在咱们王府里面，不用走多远。”常顺走到堂屋门口，才将手里的食盒交给季庭。

        季庭用力拎起食盒，放在堂屋的圈椅上，再去给二少爷取晨起洗漱的水。

        当她端着水盆，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走进里屋，发现李熠已经起来了。

        短短几日，他的脸不再像之前那般毫无血色，变为少年特有的盈润无暇，面冠如玉。

        他默不作声地接过季庭手里的水盆，自行去到屏风后面洗漱。

        季庭也没闲着，把常顺老早准备好的几套衣裳、发冠翻出来摆好，预备让他挑选。

        谁知李熠从屏风后洗漱回来，只扫了一眼，就把目光锁定在季庭的脸上，那神色，像极了孩子等着大人给穿衣服的模样。

        季庭错愕。

        他是个孩子没错。

        但自己现在也是啊，而且比他还小呢！

        “今日要去学堂，二少爷选一件合适的衣裳吧。”季庭提醒道。

        李熠仍未出言，依旧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和他大眼瞪小眼僵持了片刻，季庭最终败下阵来。

        她颠颠跑过去挑选一翻，选了一件天青色竹纹直裰，和一副云纹白玉发冠，回头向李熠投去询问的目光。

        李熠一如既往地极为配合，季庭拿哪一件，他就穿哪一件。

        李熠自己动手，穿戴停当过后，径直去堂屋用早膳了。

        季庭有些许晃神。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常顺口中那个神采飞扬的天之骄子，翩翩少年，悠然自若。

        但那感觉倏然而逝，太过短暂，以至于季庭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季庭晚一步跟出来，却也帮不上忙，受身高所限，李熠卧病在床时她还能勉强喂他吃些东西，但此时若让她把食盒里的热汤摆到桌子上，难度怕是跟耍杂技差不了多少。

        季庭索性跑去后罩房，和常顺一同胡乱吃了几口饭，就急匆匆陪着李熠去学堂了。

        王府学堂在前院的东北角，从北小院出发，绕过世子夫人冯氏所住的东院，就是学堂的后门。

        大病初愈的李熠走得不慢，季庭小腿儿快要跑起来了才勉强跟上，然而并不影响她一路上胡思乱想。

        现如今仍称冯氏为世子夫人，而非王妃，只因世子爷尚未袭爵。

        蓟城距京城不算太远，老王爷头七早就过了，但让世子爷袭爵的圣旨迟迟未到，难免使得王府近日来的气氛多了几分微妙。

        季庭觉得这不算是件坏事，起码给了二少爷这边多一些恢复的时间。王爷还没着落呢，大家暂时无暇去关注未来世子的问题……

        正想着，学堂院子的后门到了。

        这是个一进的院子，却开了三个门，除了他们进来的后门以外，还有一个开在前院的南门，和一个直通府外的东小门。

        在这里读书的学生，除了府内的少爷小姐们，也有少数外面的官家子弟，东小门便是为了方便他们进出，又不至搅扰王府的清静。

        只是近日王府仍在丧期，外面的学生暂且进不来。

        府里的几位少爷小姐倒是都到齐了。

        跟着李熠走进学堂，季庭便看见里面已经坐着四个人，分为前后两排。

        凭借常顺这些天的反复唠叨，她立刻就分清了这几个人。

        前排正襟危坐、一动不动的，是比李熠年长一岁的大小姐李茗。

        她旁边那个一见到李熠就不情不愿站起来的，是她胞弟，同为冯夫人所出的三少爷李熔。

        后排两个先李熔一步起身的，是孟姨娘的一儿一女，四少爷李炆，二小姐李苒。

        三少爷李熔和四少爷李炆，都与李熠同年。

        二小姐李苒年纪最小，芳龄四岁，这是她第一年来学堂。

        “二哥！”李苒的声音，却是三个人里最大的。

        二少爷李熔的声音虽小，却不失恭敬。但当他瞥见站在李熠身后的季庭，立刻换了另一幅面孔。

        只见他面露不屑，出言轻佻：“唷，是哪个不长眼的给二哥安排了这么个小孩子当小厮，我看他怕是比二妹妹还要矮吧？”

        此言一出，脸上最先挂不住的是大小姐李茗。

        她知道给李熠挑的小厮是母亲冯氏的主意，心里骂着自己这个弟弟的口不择言，却也明白此时若出声斥责会越发丢脸，于是只狠狠瞪了他一眼便作罢。

        四少爷李炆见李熠没搭理李熔，出言解围：“听说这也是元虚道长的意思。这小厮年纪虽小，但才跟着二哥没几日，二哥的病就有了好转，如今已经能来学堂，可见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哼。”李熔斜睨了他一眼，警告之意十足。

        李炆不再多言。

        二小姐李苒却全然不把他的眼神当回事，噔噔几步跑到季庭面前，抬起手比划起来。

        待她发现眼前这个小厮确实比自己还要矮上半头，立刻眉开眼笑，拽着季庭的胳膊，道：“既然二哥的病已经好了，那你来当我的小厮好不好？”

        啊？

        季庭不由地向李熠看去。

        只见他眉间微皱，双唇紧抿，一脸……委屈地看着自己？

        季庭只觉得自己眼前的这个二少爷，和常顺口中那个天之骄子越来越对不上号了。

        她往李熠身后退了一步，顺势将胳膊从李苒手中抽出，回道：“二小姐，二少爷的病并未全好，不然小的也不能进到学堂屋里来的。”

        话音刚落，李熠明显放松下来，往她这边挪了半步，将她挡在身后，甚至还用力地点了点头，以示赞同。

        这番幼稚的动作，看在季庭眼里，多少有点习以为常，但对其他几人来说，却并非如此。

        李苒稍微好些，只是噘着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其余三人皆是难掩惊诧，望向李熠的目光之中满含探究之色。

        恰好此时，庄先生迈着四方步晃晃悠悠走了进来，方才打破这阵诡异的安静。

        李熠已在第一排正中落座。

        季庭则穿过几排座位，坐在了后面墙边的小板凳上，开始端详起庄先生来。

        庄先生约莫五十岁上下，身形偏瘦，颧骨微突，有几分驼背。他在学堂前方的书案后坐下，即开始考校几人的功课。

        季庭在小板凳上听得认真，感觉他提的几个问题是有考虑到几人的年龄差距和所学深浅的，除了给三少爷李熔的题目实在过于简单以外，其余尚算中规中矩。

        大小姐李茗和四少爷李炆的回答颇为顺畅，李熔和李苒也算是磕磕巴巴答上了几句。

        最后，才轮到阔别学堂一个多月的李熠。

        “‘虽有嘉肴，弗食’下句为何，作何解？‘虽有至道，弗学’下句为何，又作何解？”庄先生问得比刚才随意许多。

        但从给他的题目出自《礼记》便不难看出，李熠之前的学业进度是要远超其他人的。

        不过，李熠没答上来。

        其余四人登时满脸震惊。

        李熠则一脸茫然地看着庄先生。

        庄先生明显也没料到，微微顿了半晌，才想起来换下一个题目。

        可当题目从《礼记》到《论语》，再到《千字文》，甚至到了《三字经》，李熠都没能答出来一道，还频繁回头看坐在板凳上的小厮的时候，庄先生再也难以保持淡定。

        然而，李熠也不是完全都没答上来。

        当庄先生最终气急败坏地把一本《三字经》摊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认出了第一个字念“人”。

        季庭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四哥，二哥怎么变这么笨了？”李苒小声道：“我都会背一大半三字经呢！二哥现在还不如我……”

        李炆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前排的李熔并没说话，但季庭仅从他那要摇晃抖动的背影，就能猜到他是怎样一幅幸灾乐祸的模样。

        坐在他旁边的李茗，此刻心情复杂。

        她比李熠大一岁，读书却远远不及李熠，这两年她时时刻刻将李熠当成目标，期望有朝一日自己能超过他，但眼下他变成这番模样，着实让人泄气。再看弟弟李熔如此这般喜形于色，更觉丢脸。

        季庭坐在她的小板凳上，一时间思绪纷乱，不知是喜是忧。

        喜的是，傻子找到了。

        忧的是，他现在看自己的眼神，是越来越不对劲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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