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战火肆虐的荒芜星，一头身形庞大的陆地兽活动四肢，在森林般的城市中行进，它的形体矫健如猎豹，可以看到体表覆盖有赤色细鳞，在阳光照射下透出奇异的光泽。

        四周弥漫着死亡般的寂静。

        此刻这里是异形生物潮推进的中心，如同台风眼，寂静意味可怖的危险。

        赤兽的弹跳能力惊人，它超乎人类想象地轻松跃动，穿梭在高至上百米低至水平地面的高楼和街道之间，所到之处房屋塌毁，一片狼藉；喉咙里不时发出锯木头似的粗哑刺耳的嘶吼声。

        它在观察和试探。

        生物潮来临时，荒芜星上的治安队组织并保护当地居民撤离，但事发仓促，不是所有人都及时进入了安全工事，这座看似已经废弃的城市中仍然存留着许多人，这些幸存者只能寄希望于好运眷顾，让他们能活到生物潮退去。

        当然，他们中的大多数运气都不会好。异形生物的感官极其敏锐，部分种群还具备一定的思考和判断能力，眼前这一头，直立起来接近两层楼那么高，前爪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显然片刻前得到过新鲜的食物补充。

        突然赤兽似乎注意到什么动静，头部转动，凶悍地盯着某个方向，仿佛随时要扑上去将属于它的血食抓出来。

        这一转动，躲藏在下水道、通过井盖缝隙观察外部情况的环卫工才发现，这头异兽身后拖着三条尾巴，同样覆盖着赤色细鳞的尾巴长而有力，像三节坚硬的钢鞭，轻轻一甩便可以对猎物造成致命伤害。

        他在下水道躲了几十个小时，大着胆子出来透口气，没成想竟遇上了一头危险等级极高的大家伙。

        环卫工不敢动作，根据联邦向公民分发的异形生物防范须知，和从小到大接受过的所有安全教育，他知道现在自己必须保持安静，下水道也许可以掩盖他的气味，他还有机会活。

        赤兽走向街边一栋不起眼的房子，行动舒缓甚至称得上惬意，环卫工想起那里住着一对祖孙，他早晨做清洁时经常能看见祖孙俩出门，一个去上学，一个去市场。老人家不喜欢机器配送，总是借送孙儿上学的时间，顺道去买一日所需的肉和蔬菜。

        祖孙俩一定还躲在那栋房子里，环卫工悲哀地想，这片街区是最晚安排撤退的，当时异形生物潮即将侵入的警报传遍整颗星球，治安队根本忙不过来，两人一老一小行动不方便，留在家里也是无奈之举。

        怎么办？可是他能怎么办？他能救他们吗？他在异兽面前，也只是一只蝼蚁，或许比蝼蚁还不如。

        环卫工听到自己猛烈的心跳，他闭上眼，不愿再看。

        几秒钟的时间无限拉长，就在环卫工心脏重得快要炸开的时刻，一声爆炸猛然响起，紧接着传来异兽被激怒的吼叫。

        他飞一般跳起来，稍稍掀起井盖，从缝隙里看出去，对面似乎被投下了一枚小型炸弹，烟尘还未完全散尽。

        环卫工定了定神，再睁眼时，看到一架黑色机甲从天而降，挡在了异兽面前！

        那是一架军中通用的制式机甲，外形比起星网上各式夺人眼球的设计简朴得多，但没人会怀疑它的威力，流畅的机身，端凝而经过多次优化的最佳机型，以及外壳上尚未散去的硝烟气息，昭示着这是在异形生物潮中砥砺出来的军用机甲，其驾驶者刚刚经历一场混战，又对上了这头高等级异兽。

        驾驶者的操作十分凌厉，上来便主动发动攻击，异兽愤怒地扬起头，张开的大口中露出两颗尖而锋利的犬齿，如弯曲的钢管般，极具威慑力，双方迅速缠斗在一起，动作快得肉眼几乎分辨不清。

        烟尘再度蔓延，环卫工看不到战况，心里为那架机甲提着一口气，高等级异兽一般都需要机甲战队配合击杀，单人对上会很危险。

        一阵狂暴的碰撞声和异兽被逼至极点的嗬嗬声后，只听一声沉闷的“哐当”，有重物落地。

        是异兽倒地了，那颗狰狞的头颅无力地垂下，体表的鳞片似乎也失去了光泽。

        环卫工还来不及在心底欢呼，忽然看到异兽的眼睛睁开又半闭，向他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幽绿色的圆形瞳孔仅仅是轻微的一瞥，立刻让人坠入无尽地狱。

        它发现了他。

        环卫工遍体生寒，他想发出声音，嗓子却完全不受控制，整个人从头顶僵到脚趾。

        下一刻，那只瞳孔动了。

        异兽摆动尾巴，向下水道井盖猛扑过来，要在临死之前把这个弱小的偷窥者咬死。

        环卫工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看见黑色机甲如同出场时那般降落在他身前，挡住了异兽的临终一击，与此同时，他竟看到异兽腹部缀着一只小家伙，那只小家伙身长不到半米，一直藏在异兽身下，以至于没有人发觉。

        小家伙全身是极度纯粹的紫色，体表皮肤甚至呈半透明，美得像一个精灵，或者某种人力无法企及的天然艺术品。

        他甚至产生了这样的错觉，小家伙才是异兽真正的主人，它故意来杀他，只是为了创造机会攻击那架黑色机甲，以同归于尽的方式。

        可是异形生物，会有这么聪明么？

        能观察环境并在短时间内制定可行计划，同时具备极强的报复心和杀戮欲。

        可怕的物种。

        环卫工确信自己没有看错，赤色异兽垂死的一击被打破时，那只美丽的异形生物作出一个像人类微笑一样的表情，随即眼前的整个世界变得模糊，好像无数紫色碎块在他脑子里聚合、消解、拼凑又分散，无数个点仿佛潮水涌动，线条在拉长，几何图形在扭曲翻转……他的脑子成了乱码。

        坚持了几十个小时，环卫工的运气最终还是不太好。

        他死了。

        战时指挥所，五楼的休息室外，漆面斑驳的长椅和落灰的窗台昭示着这里的破陋，战争条件下，人们对外物的要求从来不高。

        “如果这颗小小的荒芜星让联邦付出一位少将的代价，那也太荒谬了吧！”一名身材魁梧、两撇褐色胡须的军官焦躁地脱下帽子，在走廊上来回踱步。

        “住口！别胡说！”白大褂女医生厉声喝止，“精神力紊乱而已，以联邦的医疗水平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治愈！”

        从前天晚上到现在，安弦医生连轴转了几十个小时，虽然得益于精神舒缓剂和短时睡眠舱的帮助，她一点也不困，但神经难免处于紧绷状态，刚从连续收容了大批伤者的城市医院的手术室出来，就接到通讯，战场收尾时，少将在生物潮中心遇上稀有异形生物，该异形生物临死之前爆发了高强度的精神力攻击。

        罗恩中校是个典型的大老粗，是一位勇猛的战士，却不是易于合作的同事，这一点在短短几天的相处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安弦医生一面思索着应急的医疗方案，一面还要阻止他因为对长官的过度关心而大放厥词。

        事实上，精神力紊乱对患者而言非常危险，稍有不慎，可能导致不可逆的精神缺陷。

        医疗方案需要规划得很精细，女医生正借助光脑，查看附近星域是否有能尽快提供的医疗资源。

        至于所谓的一百种方法，仅仅是情绪激动之下的夸张修辞，面前这个直肠子大老粗是不会懂的。

        忽然休息室的门开了，赵副官神色如常地立在门口，看不出有丝毫异样。

        罗恩中校眼前一亮，连忙凑上去想询问少将的情况。

        “传令，舰队整兵至港口待命。这间休息室从此刻起，除安医生和我以外禁止所有人靠近。”

        赵副官看了一眼想问又不敢问的罗恩。

        “还不出去？”

        罗恩中校默默地走开。

        几分钟后，休息室外间剩下赵副官和安医生两个人。

        “我已经让cj0813号小行星的执政官在这片星域寻找特殊精神力者，但你们也知道，希望不大。离此最近的蓝雀星系有一支高级医疗队可以调派，需要三天。”安弦医生再次检索附近星域的医疗信息，已经调出联邦医疗系统的联络面板，打算向蓝雀星系的医疗队拨号。

        “不，联系你的医疗团队。”赵副官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安弦医生几乎要发狂，“听着，我理解那是少将长期信任的医院和医者，但他们在首都星！从首都星到这个连快捷航道都不通的地方至少需要整整两个星期，这还是在最乐观的情况下！”

        此次异形生物潮爆发得很突然，第九军团的隶属舰队恰好在附近，发现警报后临时转道过来，也正因如此，舰队中没有高规格的医疗配置。

        “没关系，你尽力了。”赵副官丝毫不慌张。

        他究竟是太低估精神力紊乱的后果，还是满脑子不知道变通的愚忠？安弦医生心里骂了几十句脏，安慰自己医学生和直肠子军人果然无法沟通，听天由命地联络首都人员安排好全部事宜，收拾桌上的器械，给少将留了一针聊胜于无的镇静剂，然后出门放风。

        今日小行星上的生物潮已经完全退去，光线温软覆盖着满目疮痍的土地，恢复基础设施和生产能力至少需要三年，这里的人们还将忍受三年的艰辛和穷困。

        也可能不止三年，据安弦医生观察，cj0813即使在战前，也是颗穷得叮当响的低级星，尽管能获得战后补助，发展仍然遥遥无期。

        联邦幅员辽阔，偏远地区很多宜居星没有名字，只有代号，这些有人居住的星球统一被称为荒芜星，毕竟没有人能背诵并区分那一长串拗口的低级行星的行政编码。

        它们没有价值，不被记住。

        隔着透亮的窗户，安弦远远看到院子里，罗恩中校大着嗓门指手画脚地组织士兵向民众发放物资，联邦的救济还没到，这些东西显然出自第九军团的储备。

        最初来到琉喀忒亚号时，安弦医生觉得她的上司真是个大好人，陆少将威名赫赫，连续三年在星网投票上当选联邦最令人信赖的男性和当前最具魅力的将领第一名，连她的同窗们得知她要登上传说中战无不胜的超级星舰琉喀忒亚，都半是欣悦半是羡慕地恭祝她一切顺利。

        但是今天她才发现，和这样对身体不负责任的病人共事，实在是太他妈操蛋了。

        小行星的执政官正挪着碎步向长廊这边靠近。

        他很倒霉，刚上任不久就迎来了十年未见的异形生物潮，执政生涯岌岌可危，以至于每次站到来自首都的女医生面前，都丢脸地垂着头不敢说话。这次他打了三遍领结，在窗户前对照着以确保全身上下整理得一丝不苟，又擦了擦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维持住地区首席执政官的精英气质，才斗志昂扬地出发准备搭讪。不，是作汇报。

        安弦回头看到他的模样，尽力忍住火气：“你又来干什么？”

        对上女士美丽而略微带着几分不耐的面容，执政官的气质一下子泄了个底掉，上来时打好的腹稿终于一个字不漏地忘干净，他抹了把汗，瑟瑟道：“您刚刚说的特殊精神力者，好像……找到了。”

        明溱被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一前一后夹着走进幽暗的廊道，这座战前临时征召来的指挥所，原先是荒芜星上的电视台，出产cj0813号小行星为数不多的几档娱乐节目。异形生物潮来临时，执政官的府邸和市政大楼都沦陷了，这里也受到了影响，走廊上的灯一闪一闪，似乎下一秒就要随着这栋老旧的建筑一起彻底罢工。

        经过漫长的反复讯问和全身检查之后，她走进墙壁和装饰一片雪白的房间，看到室内一位美丽温柔的女医生迎上来，直到落座，才发觉对面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深色立领军官服，银色的金属扣严丝合缝地扣到领口，看肩章竟然是少将级别。他闭着眼，似乎只是在假寐，呼吸平稳而令人几乎感受不到脉搏的波动，即便明溱的五感极其敏锐，一时也判断不出他究竟醒了没有。

        此人面色和休息室的墙壁一样雪白，仿佛长久不见天日，表现出常年待在太空的人的一般特征，唇色却鲜明，两厢对比让明溱想起了明洧喜欢的漫画里的异星系艳鬼，激起观者难以言明的心悸和惊艳。

        下一刻，那人睁眼，眸色如他藏在军帽下露出边角的头发般呈现纯黑，锐利的目光毫不遮掩地审视来客，战场上磨砺出的凛冽气势冰冷地压过来，霎时罩了她一身寒意。

        是个硬茬儿。明溱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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