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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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里锦箫永远是好天气。
我站在船头,极目远眺,墨黑色的轮廓里悬着皎洁的明珠,和着江水,不断起起伏伏。近旁不时有一尾游鱼探出水面,舞动着身躯,将那粼粼的波光搅碎,复又钻进那江水里,悠然自得的样子像钻进了月光做的温席。凉风吹上来,吹得惬意,把那酒池肉林的腥酸吹散,送来一缕舒畅。
“公子,风起了。”身后的人温言细语,轻巧地把我拉回现实。耳边嘈吵的声音渐渐淡了,只剩耳边夜风“呜呜”作响。
“宴会开始了?”我仍向前看着,随口问出这么一句,突然肩上一沉,多了一件厚实的外衣。我转身倚在船头的栏杆上,对着面前清丽的女子道一声:“多谢”。
“大人,今日我是你的奴婢,哪里有什么好谢呢。”她悄悄叹了一口气,一边帮我整好衣衫一边凑近我轻声道,“今日的任务,奴婢知道大人不愿做。可这些事总是由不得大人的,身在漩涡,没人可以游得出水,不是吗?”
……没人可以游得出水吗?倒是形容的十分有趣。
我对她笑了笑,又道了一声“多谢”,看她又要生气,随即在她肩头轻轻一按,把她的话重新压回去。此时画舫里不知是哪位姑娘弹了琵琶,调长且悠,一波三转,一会又响起笛声,攀着琵琶节节升高,倒像是凤凰于飞的场景。
我闭眼凝神须臾,重重吸一口气,睁眼时已换上轻佻的笑容:“就算冲着这一曲,我们也该回去了。江景再好看,也不及美人半分。月白,你说是也不是?”
唤作月白的少女“噗嗤”一声笑出来:“这才真像世家少爷的嘴,三句不离美人。这么好看的一张面皮,公子自然不能白费了。今夜虽然难熬,但我们也要帮忙演一出好戏呢。”
我寻了个角落,落座时琵琶与笛曲已经奏完,台上的姑娘已经欠身行礼,换来满堂的喝彩。同桌的公子不断叫好,掌声都歇下来了,他还兴奋地拍着巴掌。月白为我褪了外衣,又斟了一杯茶。我端起茶杯一口一口细品,浑若置身事外。
“刚刚这一曲,妙极妙极!我本以为自己什么好的没听过,没想到第一曲就这么有趣!只可惜最后只顾恢弘,婉转倒失了一个度,若是最后加几句唱白,就无可匹敌了!”身旁的公子兴奋地手舞足蹈,转瞬看到我,“这样好的曲子,公子怎么都不高兴呢?”
我微微一笑,只手里把玩着茶杯,并没有回答他。月白替我拦下来:“公子只瞧着吧,后面还有更好的呢。”
“原来还有更好的!”他一点不恼,反而兴奋地一口把茶杯里的茶饮尽,又盯着台上去了。月白帮他把茶杯斟满,他转头回一句“谢谢姐姐”,眉里眼里都带着笑。
这人倒是奇怪。我细细打量他,他着一身浅紫藤色华服,衣摆用极细的丝线纹了莲灰色的祥云,腰间系一只小小的玉环,玉虽小,成色却极佳,配一穗攒新梅花的络子,这一身,虽然克制,却很是不俗。
彼时换了几位舞娘,罗袖生香,身姿曼妙,和着琴曲舞姿袅袅婷婷。正对着的二楼帷帐里影影绰绰的,似是已经有了人。我与月白交换了眼色,今没想到他们来得这样快。停在横梁上的一只小小白鸟,在接到我的命令后轻扇着翅膀,悄无声息地滑进了二楼的帷幕中。
月白俯身为我斟茶,凑近我轻声道:“这位公子也是易容呢。”我一惊,循着他的脖子向下看去,衣领未遮好的地方确实可以看出一丝端倪。我摸了摸系到顶端的盘扣,面前的这个人,又归属于何方势力呢?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楼上的帷幕,整个事情一团乱麻。说到今日我来这里的理由,其实我自己也一头雾水,虽然简单来说不过是此次宴会的策划者以为花魁赎身做幌子,贩卖王权贵族的有用信息,而我恰好被派来这个画舫执行任务,但其中的情节必然没那么简单。
我是景侯府上的杀手,或者说不过是门客,平时会做些刺探情报的工作,说到底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任务。景侯是现苏帝的兄长,自然得到了画舫的信息,派我前来执行任务。我虽任景侯差遣,住在景侯府中,但与景侯并无过多交情,甚至彼此也没见过面,我自知是无人知晓的小人物,倒也乐得清闲。但今日的情形十分危险,虽然我的任务看起来并不困难,但这其中牵扯诸多机密,怎么会派我来呢?我本想叹一口气,但还是硬生生吞了回去。
面前的公子虽是易容,但十分痴迷歌舞,看起来无甚心机,不如从他这里打听一下今日的机密。我装作是在听曲的样子,抓一把瓜子蜜饯,边吃边道:“唉,这舞曲倒是比方才的琵琶与笛曲差得多了。这些舞娘,婀娜过头,完全不在意琴奏到何处,无趣,无趣。”同桌公子的眼睛亮起来,仿若寻到了知音,冲我频频点头。
“在下莫云。”我把瓜子盘往他那推一推,“这位公子不知道怎么称呼?”
他笑嘻嘻地回:“我叫易晨。”
易家吗?这倒是个好主意。易家虽然战功赫赫,但常年驻守极北之地,鲜少出现在大众视线中,要装作易家人也是十分容易的。我点点头,正想问下一句,他却转头看着月白:“这位姐姐呢?叫什么名字?”
月白显然吃了一惊,但还是低眉答道:“奴婢月白,公子有什么事吩咐奴婢就是了。”易晨笑道:“月白姐姐总是站着,未免太累,不如让她坐下歇会吧。”言毕目光转向我,仿佛是在帮月白讨赏。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他对月白有意?只是他的眼神过于澄澈干净,让我无法分辨他的目的。我只能顺水推舟,扬一扬下巴,示意月白坐在他身边。月白冲易晨福一福身,紧挨着他坐下了。易晨不动声色地往远处挪了挪,隔出了半拳的距离。这人令人捉摸不透,倒让我更想探一探他的底细。
“不知易兄看中了哪位姑娘,今日要为她赎身呢?”
易晨听完张嘴要说话,又慌忙把嘴闭上了。他连挪几下蹭到我旁边,凑近我悄声问道:“啊?这里不是单纯听曲的啊?原来这里也要付钱吗?我今日可没带钱啊……”
这画舫可不是来去自由的地方,今日这般盛大,通行处的查验会更加严格,这些事大家都心知肚明。若编出这种谎话来诓骗我,此人不然当我是傻子,不然……真是个傻子。
我笑着拍拍他,道:“易兄别藏着掖着了,怜香惜玉之情人人都有,不然,查验如此严格,易兄是如何进来这画舫的呢?”
“兄长说这里有好听的曲儿,我自然要来听一听的。只是什么查验,我没见到过,进来的这一路什么人都没有,但我被关在房里足足两个时辰,开宴前一会才被放出来,在房里我都快憋死了,要不是门口有人守着,我早撬锁溜出来了……”他喋喋不休地讲起来,我装作认真听他讲话,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着。两个时辰前,众人还未入场,难道这易晨的兄长是画舫的策划者?就算不是,也该是这画舫的贵客。面前的人到底是谁呢?
“听说每个花魁手上都有一些信息,这些信息是各个王公贵胄的弱点,花魁在表演的时候会给出提示,在座的诸位根据花魁的提示,出价去赎想要的花魁,价高者能得到想要的信息……”我盯紧他的表情,“易兄,可是这样?”
他却一脸疑惑,面上的表情真切,看起来并不知情。难道他真的是来这里听曲的?不对,这里这样危险,他的兄长不必费力让他到这里来。能集齐各地的花魁,散出花魁手中有各个权势弱点的信息,并把花魁赎身转换成一场权术大战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会是易晨的兄长吗?
“易兄,你的兄……”我话还没说完,一个奴仆模样的人已经跪在易晨面前,他抹一把额上的汗:“公子,您可让奴才好找,主子到处找您呢。”
“又有什么事啊,我难得逃出来一会……”易晨自己咕哝着,又往我这边缩了缩。
“公子求您别难为奴才了,主子在上边设了雅座,您若是不回去,奴才可是要吃鞭子的。”说着连磕了几个头。易晨还想帮他编些谎,那奴仆又闷声道:“主子在上面看着呢,公子……跑不掉的。”
我抬头,帷帐里的人用手拂开一条缝,露出小半张脸来,还没等看真切,又把帷帐放下了。易晨重重叹一口气:“看来这曲是听不成了。”
我的心凉了半截。还没问完的话哽在喉咙里,怕是没有再问的机会了。易晨站起身来和我道别,我突然意念一动,拉住他悄声道:“易兄,看你这么爱曲,我便悄悄告诉你,有个姑娘曲子是极好的,比什么琵琶与笛好个千倍。”看他来了兴致,我继续说,“排在末二位登场的纤纤姑娘,不愿来这画舫,但被妈妈逼迫不得不来了。她为了不被赎去会故意弹错琴弦,公子若信我,只管叫价就是了。”
易晨听完向我抱拳表示感谢,随着奴仆上二楼去了。我目送着他钻入帷帐,才收回目光。那只小小白鸟,趁易晨进入的时刻,翩跹着飞出来,一路隐藏,最终安然钻进我的衣袖里。我摸摸它的头:“青鸟,你可探到什么了?”
唤作“青鸟”的小白鸟叽叽咕咕的叫嚷了一阵,让我的眉头锁得更深了。
“如何?”月白问。
“它说,为首的是个女人,而且气息……非常熟悉。”没有露出真容吗?我抬头看着楼上,暗红色的帷帐被风吹得摇曳,大堂里灯火通明,映衬得里面无比昏暗。凭这些碎片,根本无法拼凑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此刻也该放弃了。我知道自己原本就不该有这种奢求的,今日的任务我并不需要探查地非常详细,一切信息的收集都来自我的一厢情愿。何况这是个搅着浑水的漩涡,怕是更难游上来吧。我有些不好的预感。
我起身去入口处,在五颜六色的赎身牌中拿了朱红色的一只,牌面端端正正写着“纤纤”二字,我翻过赎身牌,牌背竟然画着一只金丝雀。我又翻了其他几位姑娘的牌子,发现上面不是画的名花,就是画的灵兽,金丝雀倒是过分别致了。
我哂笑。竟然派给我保证纤纤姑娘能赎身的任务,发任务者也太小瞧了她。虽然听闻她会弹错琴弦,但就算她全盘弹错,我猜也未必没人赎她出去。毕竟笼里金丝雀的可怜模样,哪个男人会抵得住呢?我把赎身牌拢入袖口,想出去透透气,才发现门口已站了一排身着铠甲的侍卫,只好悻悻折回这喧闹的筵席。
此刻画舫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就算不是王孙贵胄,不是纨绔子弟,也起码是各世家信得过的门客,也许聪明,也许奸猾,但一定是他们的心腹,他们办事的利器。只是今夜的锦箫,明月高悬,却抵不过山雨欲来。
不知道这场戏里又能听到多少机关算尽的哀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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