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两头都坐断,一剑倚天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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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带你下山,凤公子。”
小伯劳的凶猛暴戾仿佛打在了棉花上,他看着坦荡诚恳的崔星阑,一时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他仿佛变回了龙猴儿。
“自说自话,你就不问问你师父和白姑娘?”他开口失去了杀意,听起来格外迷茫。
孙睿慈沉默不语,而白雪影对上他的目光,又微微一笑。
“我都看到也听到了,”她温和地说道,“我所想的和崔兄一样,一起下山吧。”
小伯劳皱着眉,忽然起手再次挥出剑刃,与崔星阑缠斗起来。崔星阑正面起剑取他中部,他便沉剑尖下压,往后一挂,拨到了左面,又一挂拨到右前,这般牵引着再乘势劈往崔星阑的前胸,被挡下又压剑转挂,引得崔星阑左冲右突,步法难以规整。
“凤凰于飞,百鸟相随,绞手缠臂牵步,这缴剑之法是‘羽傅于天’,”孙睿慈不由紧张了一下,“阑儿,莫被带走了路数!”
“是,师父。”崔星阑如今反而显得更沉稳从容了,他使了一招流彩腾辉,从小伯劳这剑阵中脱出再入,虽然移动不如小伯劳轻捷,但每一招都稳稳地防住,原本略有些戒备紧张的姿态也重新变得舒缓,看起来倒像是师兄弟练习过招一般。
“这是‘圆影方晖’,取晚起喜晴之意,”孙睿慈摇头叹道,“心态舒缓、嬉游自在,只愿世人皆安眠无忧,惺忪晚起。”
老翁喜晴色,屋角候晨曦。
圆影才明隙,方晖已鉴帷。
呼童聊拥褐,得火即舒眉。
盥栉浑无事,看山就小诗。
穿过缝隙的圆圆光斑,穿过窗户的方形光亮,阳光从所有地方洒进来,就是这般意境,孙睿慈与崔星阑的剑招与他们的心一样光明。
“凤小公子,”孙睿慈终于也开口了,“绝龙岭确是不吉利的名字,但你本是姓凤。”
小伯劳出招急躁,闻言又是逞强地冷哼一声,使出了……张鳞露锦。
“不错,你到底是龙大侠的爱徒,”崔星阑依然不疾不徐地以圆影方晖左捻右拨,“剑招如龙登云而起,风引雷动,正是龙行布雨之时。为龙你能不惧风雨,为凤你能遨游宇内,这一方天地必不能把你困住!”
“啰嗦!我若是龙,我便是带来风雨之人!”小伯劳烦躁地进攻,反被崔星阑抓住机会,暗云度月来而又往,仿佛把他笼盖住了。
“飘风自南,若是不潇洒又如何能如风一般轻飘飘?”崔星阑仿佛跟他戏耍,“你说一剑在手便只管挥出,但你如今却出剑沉重。”
小伯劳听得眼里冒火:“倘若我没有心,我便是纯粹的剑!”
他们这一路追逐争斗,已渐渐到了落龙潭边。崔星阑似乎已无路可退,却还是从容说道:“你和猴儿是一样的,你们本就是同一人。对于上一代的仇,对于如今的罪,你不舍得恨师父与母亲,恨不得别人,只好痛恨自己。”
“不舍得?你不知龙傲天的为人!”小伯劳冷笑,“他老了,他打不动,但他知道我是谁,他趁我发病时神志不清就指使我去对付魔教之人,却从未想过救我,更不曾原谅!”
他本该是一直以凶猛占着上风,但崔星阑蓦地一招曈昽晓初,剑气一指打乱他的节奏,又乘隙急进步追刺他持剑前手,被挡下时一抬一压,把他的剑抽到右侧,拨他前手一下便猛力佯装劈前,往旁再一拨,腕力震荡间,他手里的剑就忽被打飞了。
“寒露洁秋空,遥山纷在瞩。”崔星阑利落地把剑收回,“承让了。”
“收势以‘遥山在瞩’为结,如览众山小,高风亮节,气度悠然,佩服。”何一流赞叹道。
如今雨疏风骤,天色微明,而深潭如墨。小伯劳手里空空,看着飞出去的剑被吞没,发愣了片刻,终于略有些丧气地恶声说道:“你想如何处置?”
“是你答应的,”崔星阑高兴起来,“下山。”
小伯劳心情不好,停下来时终于被山风吹得发抖,只一摊手敷衍道:“好,好。”
看起来是告一段落了,英哲打量着小伯劳,看出来他只是因疲惫和失利而失落——他没有心服口服,他的心也未曾得到安宁。
“凤公子,龙师伯到底如何,我无从得知,”崔星阑温声说道,“或许他做错了许多事,或许他认定了你就是他的归一剑,便也忽略了你的心。但他一心要把剑传给你,那一定是希望你在他西归后堂堂正正下山去。他早知道你是凤雏,却对师父只字未提,还要师父来接你,可见他并未恨你!”
小伯劳表情冷淡,只说道:“我不信。”
崔星阑还是没放弃,只是爽朗笑着:“就不肯信我一次?”
“随你下山,那又如何?随你去剿灭魔教?”小伯劳自嘲地笑道,“这活着就是麻烦,净是伤神的伤人的事。龙傲天要我听你号令,娘亲要我听其差遣,如今不再有人命令我了。”
猴儿无法面对,于是他必须更逞强,仅此而已。他长久以来都按指定的轨迹行动,懵懵懂懂得过且过,现在却突然要自己进行选择,那自然是迷茫无措,像是弃巢里半大的雏鸟,对外人恐吓地摇晃着羽翼。
“龙……凤公子,”何一流开口,示意门徒呈上包裹,“再打的话,用这把。”
小伯劳听得茫然,回头看那门徒拆开包裹露出宝剑:“这是……”
孙睿慈看着他,苦涩地说:“龙兄跟我讲,他宝剑也没了,唯有仗着交情,托南帮主帮忙铸一把好剑,权当给爱徒的饯行礼。”
小伯劳听得发愣,眼神空空一如现在昏暗的天,不知在想什么。他长得白皙俊秀,如今弄得一身脏污凌乱,脆弱的模样格外惹人怜爱。
“我本要去江流门等新剑铸好再带来寻你,”孙睿慈像是想摸摸他,但又正色说下去,“但阿什比威胁要来除你,我怕你和龙兄势单力薄,故而先来了。”
这却是把孙睿慈一心要独自先去江流门的这段剧情呼应了。
“龙兄吩咐,说你聪慧过人,早已学成归一剑法。上回龙壁不过是龙兄要你陪他的借口,他信上写爱徒乃是高门子弟,学得本领必要走的,而且高门尔虞我诈凶险莫测,故而……”孙睿慈的声音软下来,又叹道,“他不肯归还凤雏,这点私心,我当时竟不知,不知你是造之与碧梧的骨肉。如今想来,碧梧把你送到此地,未必只因要偷剑谱……她既中毒,造之又性命垂危,要你做龙猴儿避开党争亦未可知。”
当晚风雨如磐,碧梧来见龙傲天,旧恨绵绵,遂起争执。只是两人驱使的是同一把剑,懵懂的孩子被用来互相伤害,只知道自己被怨恨着,却无从得知自己也被爱着。
小伯劳欲言又止,别过脸去闷闷地说:“……便是想骂,也不知从何说起。大人奸狡,心思难测。”
“而这把,”孙睿慈从怀里拿出包裹,“是龙兄棺内的断剑,也正是龙兄的归一剑。师侄,你仔细看过了吗。”
龙傲天那把剑早已锈蚀,英哲在旁边隐隐见上面刻着“龍▓▓”,后面两个字被磨掉了,上面又重新手刻了浅浅的“归一”两字。
而新剑镌刻着“至高崖龙归一”。
“师侄,事已至此……我思来想去,爱恨成空,不如随我们下山,难关总需过,你天资聪慧,必能成一番事业。”
小伯劳点了点头,看着那剑迟迟不接,良久之后才轻笑一声:“师父到底是偷懒,取个名一点都不费神。”
“但这就是他心目中对你最大的期望了吧。”崔星阑说。
小伯劳笑着,又说:“那也该期望是天下第一的剑客啊。”
“或许对他来说,”崔星阑往孙睿慈这边看了一眼,忽然用力笑了一下,又轻声说,“你早就是呢?”
小伯劳顿了一下,释然地笑了笑。
“罢了,龙归一就龙归一吧,”他略有些忧郁地轻声道,“如此一来,我便出师了。”
他浑身湿透,如今冷得发抖,回过神来环顾一路追来落汤鸡一样的众人,又别开脸暗暗地笑了一下,似乎有些过意不去。
“那你本名是什么?”崔星阑又问。
小伯劳一愣,略有些生疏和别扭地小声开口:“……我叫凤令闻。”
啊,啊,原来如此。
所以“飘风自南”“羽傅于天”啊,是诗经大雅的卷阿,“颙颙昂昂,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岂弟君子,四方为纲。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
他的人生伴随着种种恶意,但是也包含着种种期待。
好像触碰到了原作者的一点思路。虽然只来自那一点点灵光,但猴儿——小凤公子,有着自己的人生,光影交错,如同山峰被勾勒轮廓。
“那以后该叫你归一,还是令闻?”白雪影问他。
他想了一下,摇头说道:“都一样,我就是我。”
爱恨交织,善恶兼负,万端总归一。
崔星阑呼了一口气,轻快地问他:“不打了,如何?”
“好。”他应声了。
崔星阑笑了,又得寸进尺:“你我以后兄弟相称,如何?”
小凤公子似乎不习惯,转身跳到深入潭里的石阶,掬了一把水洗了一下脸,只是不看他们:“……随你。”
白雪影见他像是局促,便又笑着说道:“一起下山吧,闻弟。”
“听起来怪怪的。”
虽然这样说,但站在水上的他,被潭水揉碎的影子,一起笑了。
就像……小伯劳也好,龙猴儿也好,都在笑一样。
不对,随着他再次手足无措地伸手掬起潭水洗脸,影子与他便连在了一起。
他就是他。
他三两步跳了回来,步履轻盈,如初见时一般。他终于从何一流手里接过归一剑,出鞘一挥,银光如龙在水波上闪耀。
恩怨情仇,纷乱如麻。但不落两端,便见绝处显出生途。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被苦难磨洗过的剑寒光指天,而被磨洗的心今日方知天高地阔。
第四剑名为归一,如今万端归一,迷子归位。
——注
(一)两头都坐断,一剑倚天寒:出自宋代释道川《颂古二十八首其一七》
(二)圆影方晖、“老翁喜晴色,屋角候晨曦”取自宋代姜特立《晚起喜晴》。
(三)寒露洁秋空,遥山纷在瞩:出自唐代张九龄《晨坐斋中偶而成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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