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周明松”三个字，已经被她刻意地遗忘好久了。

        那大概是她的高中时代。

        她记得，那时候距离高一新生开学已经过了一个月。她顶着三十九度的烈阳天，被刘芸勤送到了清州二中的大门口，作为“插班生”来到了这所省重点高中。

        离开了学习一个月的“母校”，禾雨有些说不出的感受。她明明是既得利益者，却有着强大的共情能力以及由此引发的难以言喻的羞愧感。这种感受在离开前，同桌的哀怨眼神儿下，达到了顶峰。

        “小雨你可真幸运，可以去重点高中了。家里有关系就是好哇。”

        禾雨不知道怎么接话，如果可以，她也愿意一直待在这里，而不是去一个与她成绩一点也不符合的“重点高中”。

        但是她说不出口。就像后来她得到了一份好工作还抱怨委屈无聊一样，在别人看来，这是吃了葡萄还嫌酸，得了便宜还卖乖。

        新高中的生活和以前也没什么不同，她该躺平还是躺平。学校上课她画画，画室集训她发呆。永远跟不上节奏，永远被甩在后面。

        要说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遇到了周明松吧。

        虽然周明松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不过她不介意，一周能在学校碰见他一两次，对于她来说，已经很幸福了。她和众多暗恋者一样，周明松于她，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此时禾雨看见离他不远处的周明松，一时分不清这是太虚梦境还是现实。

        她努力吞了口口水，“你是来相亲的吗？”

        禾雨说完这句话想一巴掌抽死自己，又不是八辈子没见过男人了，说得这么急色。

        “额，我的意思是，你是……”她想用手语表达出来，但此刻她忘记了，她是一个语言系统发育健全的人，从来没有学过这些。于是在周明松看来，面前的女孩不仅说话直白，动作也实在是滑稽可爱。

        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弯了弯嘴角，说道：“嗯。”他回答了自己是来相亲的，“我是周明松，你是禾雪的姐姐，禾雨，对吧？”

        “对对对，是我是我！你先坐。”说着，将周明松带到角落的一桌入座，“你先坐会儿，还没吃晚饭吧？我去给你拿些吃的！哦对了，羽绒服脱下来可以放在桌子下面的筐筐里，竹编的那个。”室内有暖气，她怕他会觉得热。

        周明松点头，脱下外套坐定，看着前面的女孩儿快走着到了好像是厨房的地方。他也是第一次参加这种相亲，难免有些拘束，双手交叉一会儿放在桌上，一会儿觉得太死板，又放在大腿上，佯装轻松。

        这场相亲他其实也是被赶鸭子上架。前两天高中同学十周年聚会，还在清州市发展的都不好意思推脱不去，何况班主任李民德，也就是他的恩师也会参加。他自然是跟李老师坐一桌，同桌的还有李老师的夫人，同时也是他们的英语老师吴秀，以及刚刚那个女孩儿的妹妹禾雪。

        吴老师退休后闲在家里，儿子李锦程也有女朋友，不需要她操心，也还没给她整出孙子来。她整日无所事事，便当起了这个年纪最喜欢的职业——红娘。一入座，就开始盘问饭桌上曾经的弟子们的婚恋状况，还没有对象的都被她一一记录在册。尤其是对周明松，那叫一个特殊照顾，当场就拿出手机给他看了好几个适龄少女的美照，弄得他连连摆手，说不着急不着急。

        “哎呦这还不着急，都28了呀明松，搁我们那辈儿，那儿子都能去打酱油了！”

        周明松旁边坐着的李锦程马上说：“妈你想抱孙子了？你早说啊！”

        吴老师：“滚！”

        桌上笑声一片。

        “呵呵……吴老师，真不用。”周明松笑的腼腆。

        他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事儿，一个人独居久了，偶尔也会想要一点温暖。但他也现实，知道自己在婚恋市场上确实算不上是优质股，不想耽误人家。况且这事儿也要看缘分，没有，他不会去强求。

        吴老师明显不肯罢休，还想继续劝，周明松就听到离他不远处的禾雪朝他敬酒：“周神，”周神是当时班上同学对他的戏称，“你看这样，我有个姐姐，双胞胎的，跟我们一般大，最近也被我老妈催着相亲，要不我给你个机会？你去试试？”

        你去试试……

        试试……

        一桌人汗颜，雪姐还是一如既往的霸气。

        “真的不用了，我现在不考虑这——”

        周明松话还没说完，旁边的恩师李民德就摆摆手，似是不认同，“欸！就是，明松你去见见，人家女孩子都没说什么，你去了又不会少块肉！”

        旁边一众同窗符合：“就是就是！”话题引到他身上，可不就没他们什么事情了嘛！

        “就是说嘛！”禾雪说着把手里的酒干了，“姐先走一个，不是我吹，”一般说这话，吹的内容就开始了，“你看我这样就知道我姐姐啥样了，三年同学还能害了你？哥你就放心大胆的去，事儿要成了——”旁边的女同学急忙制止她，小声说：“别说了，你看周神尴尬的！”

        众人：事儿要成了，试试可就变成逝世了。

        禾雨端着大瓷碗走了过来，周明松看见立马起身，想帮她端着，但是禾雨说不用，就几步路。陶瓷的保温能力很强，现在汤还热乎着，她一时紧张也忘记用湿毛巾托着，这会儿手被烫的直搓耳垂。放下汤，她又跑回厨房，把下午还剩的两杯奶茶端了出来，把稍微多的那杯递给了周明松。以及中午做剩下的一些草莓慕斯蛋糕。

        周明松接过奶茶，说了声谢谢。

        她心里埋怨着他来的太早了，不然等张叔上班，还能给他们做几个菜，而不至于只能将就她下午做的这些。

        但显然周明松不在乎面前的食物是什么，“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就是你来的太早了。不然我们大厨回来了，还能再多加几个菜。现在匆匆忙忙的，我什么也没准备。”不自觉的，她将心里话说了出来，想到这样埋怨有点不合时宜，又急忙说道：“你可以尝尝，这是我下午刚做的，不是剩的哦，我下午吃的时候拿碗装出来了。”意识到自己话多了，禾雨摸了摸脸，讪讪笑着。

        周明松笑着看向禾雨，表明自己不介意。有什么介意的呢？这场相亲他什么也没准备就罢了，别人还做饭招待他。想着他就觉得惭愧。他回答着好，又解释了番自己早到的原因：“因为下班比较早，禾雪说了这是你自己开的店，我收拾完就直接过来了。没给禾小姐添麻烦吧？”

        禾雨红着脸摇手，“不麻烦，我坐这儿也没事干的。”

        周明松点点头，毕竟这种相亲对他来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禾雨还处在惊愕之中。两人之间安静异常。好在现在快到了饭点，员工三三两两回来了，顾客也进来了些，偌大的空间才不显得那么静谧。

        周明松轻咳一声，指着虾滑汤说：“汤不错，你手艺很棒！”说完还竖起大拇指，对禾雨手艺表示赞赏。这汤确实不错，他喝的时候小小惊艳了一把，鲜而不腻，口感软脆。喝完汤，又就近拿了身边的奶茶喝了一口，缓解某种紧张感。

        禾雨：“这个也是我下午刚做的，不过没有加糖，你喜欢甜的吗？我可以给你再加些糖进去。”

        “不用不用禾小姐，这很好了，很好喝。”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周明松一口气喝掉了三分之一。

        “你喜欢就好，以后都可以来这里我给你做。”

        她眉眼弯弯，眼睛像剥了皮的黑色葡萄一样闪烁，说话时两个酒窝儿若隐若现。

        周明松点头说着好，刹那间似是想到了什么，“还没正式自我介绍，我叫周明松，明天的明，松树的松。”

        禾雨心想，我当然知道你叫什么呀！“明月松间照”那个明松呀，我是“空山新雨后”那个雨呀！

        这是高一知道周明松的名字后，她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两个人的联系。虽然刘芸勤给她们姐妹取名只是因为两人出生的间隙正好雨转雪，但从知道周明松的名字后，她一律给人介绍都是“我叫禾雨，禾苗的禾，空山新雨后的雨”，熟悉她的人都要戏谑，禾小雨你书不太会读，说话倒是文邹邹的嘛。

        “哦，周先生你好，我叫禾雨，就是店名“空山新雨”里面那个雨。”

        周明松知道这家店的名字，理所当然也知道是哪个雨，他笑了笑，表示了解。

        禾雨在相亲场上摸爬滚打了大半年，也算是个老手了，怕周明松尴尬，她立马挑起了新话题：“哦对，你现在在做什么呀？”

        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这话的问题，是现在在做什么，而不是，你的工作是什么。语气就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闲聊。

        “我在旁边的一中当老师。”

        这是禾雨没有想到的。高中毕业后，除了知道他还在清州市，知道他在哪个大学，禾雨对于周明松的生活，一无所知。

        曾经谪仙一般的风云人物，好像被拉下了神坛，仅仅是蛰伏在一所中学当老师。那可是偶像是华罗庚式的人啊。

        她有些失神，但只有一瞬，很快又笑道：“我初中也是一中的唉！那你的学生数学一定很好吧！”

        周明松挑眉，“那很巧啊，你怎么知道我教的是数学？”

        “可能因为你长了一张数学老师的脸吧。”言下之意就是猜的。

        “一看就让人犯困对是吗？”他开玩笑说。

        “没有没有，我高中的时候数学学的最好了，数学课上从来不犯困。”这是真的，相比其它学科惨不忍睹的成绩，数学算是矮子里面拔高个儿了，这是禾雪的形容。

        禾雨看着对面的人又笑了下，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啊！眼睑微垂，让人分不清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眼窝深邃，鼻梁高挺，每一处的轮廓线条都很锋利硬朗，但配合他整个人的气质，又散发着柔和的气息。

        “看来禾小姐数学成绩不错。”

        禾小姐此时有点羞愧，“一般般啦，一般般啦！”她感觉到了现在她的脸一定很红，于是拿手背贴了下脸，唔，还有点烫，“你叫我禾雨就好了。”

        “好，禾雨。你也叫我名字吧。”

        禾雨点头。

        按照惯例，现在应该是介绍职业的阶段了，禾雨说：“哦对，我现在是这家餐厅的合伙人兼厨师，平时就是在店里做做饭算算账，也不是很忙，店里还有十来个员工，我们有个厨师张师傅，他可厉害了，下次你来我让他给你做好吃的，你可以提前告诉我你想吃什么，他什么都能做！”说起这些她一脸的骄傲。

        听到这里，周明松很给面子的迎合禾雨：“这么厉害！那我下次一定要来试试！”

        还有下次？她心脏噗噗直跳。

        禾雨挑了个很好的位置，在他们坐下来这大半个小时，周明松眼见天从雪白变成灰白，他们聊着高中大学生活，聊那些毕业后当社畜的日子。在她谈到她是如何从第一次独立设计一周菜单到开始掌勺的时候，在她说道爆炒螺蛳肉这道菜的时候，街道边，樱花树旁的路灯一下子亮了起来。他失神了，没有听到禾雨继续说着什么，只是看见路灯将一束将要落地的雪花照的亮晶晶，直到银铃般的声音又将他拉回现实。

        禾雨也注意到了他的走神，“你在看什么？”说完扭头也顺着周明松的视线往外看。

        “不好意思，我看外面灯亮了，没听清，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噢噢噢，就是我跟我师父学的，我师父就是我刚刚说的张叔，他真的很厉害……”

        周明松听的很认真，就像学生时代坐在最前排听讲的好学生一样。但听完后，他却发现，一点实质性的东西都没记住。不是因为内容无聊，而是比起内容，对面的人更吸引他。

        这场相亲饭局持续了有快一个半个小时，大多数时间都是禾雨在说，从兴趣爱好，说到工作生活。在这期间，员工也陆陆续续到了店里，张叔还给他们做了点别的菜过来。但周明松还是觉得最开始那道虾滑汤做可口暖胃，也许是在走了很长一段雪路后，寒冷的身体因为这盅汤，终于感受到了一点温暖的缘故。

        在此之前禾雨也没想到再见周明松她能这样自如，一点也不像高中那会儿。只会在背后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一句话都不敢说。那周明松变了吗？禾雨不知道，因为她从来不曾进入过他从前的生活。

        其实这样已经很好了，不论他们会发展成怎样的关系，她还能再见到他，已经很好了。

        分别的时候外面天已经完全漆黑了，只剩一排的路灯和和远处湖面一些射灯。这是个没有星星月亮的夜晚，但从前那轮属于别人的月亮，现在好像也有一抹清晖照在了她的身上。

        “这些小零食你带上，喜欢的话，吃完了可以再过来问我要，或者你给我地址，我可以给你寄过去，都是我自己做的。”

        大门口的风有点大，周明松看见禾雨的刘海有点凌乱了，他有种想抚平的冲动，但还是克制了。他轻咳一声，“不用那么麻烦的，我回去也研究下你这个怎么做出来的，说不定就偷师学艺了。”

        禾雨立马反驳：“不可能！这是我的独门秘方！”

        “好好好，我不剽窃你的心血。”

        禾雨笑意更甚了。

        周明松又说：“这里风大，快进去吧，我走了。”

        “等等，外面雪还下着，你带伞了吗？”

        “没关系，是小雪。我扫个单车就回去了。”

        “那怎么行，我给你拿个帽子吧！”说完扭头就往厨房跑，边跑还边喊着让他等等。

        周明松耐心地等着。就在这时，外面有辆车停在店门口，他看见一个女生风风火火地往店里走来，嘴里喊着：“小雨，我回来了！”

        他下意识的往旁边让了让，猜想这应该是禾雨的朋友或者什么。

        远处的禾雨听见熟悉的声音，立马回应她：“蕊蕊你回来了！等等哈！”声音不似跟他说话那般克制，而是甜腻亲狎。

        不一会儿，禾雨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顶渔夫帽，“我感觉我的帽子都太小啦！这个你看看能不能戴上去。”

        看着周明松不动，她想踮起脚给他戴好，当然，只是想想。她把帽子往他怀里塞，嘴里嘟囔着：“你试试呀！”

        周明松无奈笑笑，胡乱的把帽子往头上一放。

        杨芯蕊手里拿着牛肉饼，脚上的恨天高早已被她登到了一边，而是随意的踩着人字拖，外套也脱掉了，边吃边走了过来，进来就看这人不太对劲儿，走进看清脸才差点没把自己噎住。

        “卧槽不是吧，周明松？你是周明松吗？”也没等周明松回答，扭头就看着禾雨，“小雨你厉害啊！周神你都认识了？你最新相亲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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