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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019章:曩昔酣梦


“梓叶。”

        ——“你识得我名字,可你、你是哪位?抱歉……我……记不清了……”

        “怎当真——!也罢,久伫此中,往思噬尽,也不该全数见责于你。今时我现身幻境,只为聊以佽助,但毕竟身在其外力有不逮,造化若何,你自行把握。”

        ——“好……多谢。”

        “刻不待时,破阵要诀我仅言一次,你潜心谨记。”

        ——“嗯。”

        “騃女一梦,君心不弃,妾情不移,牵缠虚实;穷途极困,莫忘往生,莫断执道,此局方解。”

        ——“‘騃女一梦’……我记下了,可万一——”

        “族中事务冗繁,我不可擅离太久。梓叶,好自为之。”

        ……

        初阳拂煦,浸润苍生,金辉透雾穿岚,飘洒流辉,似银瓶倾水,这幻出的一方天地与真实别无二致。青檐铜铃,瑞兽压角,长廊悠懒绕院,晨光便也跟随着偏斜落了一地。冬气时节,昨夜偶至的风雪,染了满园雪叶霜花,悄然融化。

        脊背僵硬,睡意惺忪,余音在耳,梓叶一霎睁眼,艳阳灼刺入目,伴着泛起的微痛,看清周遭物事若即若离,方才恍悟先前所见所闻,不过仍是场梦。“‘莫忘往生,莫断执道?’”口中喃喃轻念,心里荡荡无依,梓叶本想伸手去近旁的间柱,却蓦忽悬停半空。

        “这——?!”明瞳藏不住的惊异,掌心上分明的三十二字,浅浅流银缓缓溢散。卷睫染光,梓叶不禁思绪浮沉,竭力回忆起眠梦中那一帘孤清的茜色身影,虽剑眉肃色、凤眼愀然,但暖水融冰似的温蔼目光,注定了彼此不浅渊源:“他到底是谁?我……”

        奈何,奈何,不论怎般苦思冥想,亦都无计可施。

        敛神收思,内腕抵在前额反复搓揉几下,梓叶倚扶着句栏直身坐起,视线徘徊不离手心的寥寥数语:騃女一梦,牵缠虚实……细究起来,这处幻境确也奇怪,若说只作蚕剥他人记忆之用,大可不必搬弄起这些君情妾意的过往前尘、纷扰恩怨为外人相道,如此说来……

        ——陡生眉目,梓叶微微抿唇,顾自往廊外走去。她了然于怀,纵使注定身作看客,也并没有理由踟蹰推避,尚存一息,总好过杳无生机,毕竟在这高筑的无形墙垣之外,还有一丝累月经年依旧舍不下、割不断的系念。

        怪石乌瓦、花尽鸟去、空闱庭深,一进一程、一程一进,处处皆可入画,别致也淡雅。

        一刻已过,梓叶行抵书斋门前,槛窗虚掩,堂风穿游,鼻息间墨香、纸香,竟还杂糅着一股清甜的梅香,眉心暗锁,侧耳未闻异动,本想近挨门缝轻悄窥望,碍于瞻观礼数,万一看见了什么不当看的,如何是好?掣肘不成事,梓叶犹豫半晌,眼下也无可管顾太多,忽又想起自己原本“剔透晶莹”,便过身进了里屋。

        ——遍地落花,满室生香,公子喑言,素服白裳。

        身着一领单薄中衣,青丝不束,略些零乱散落肩侧脑后,唇色粉淡、颜容敷白,两指卷捻一片梅瓣,慕邵衣凝眸端详,那双眼噙着道不尽的温软明煦,颊边倏忽泛起的丝微笑意,若隐若现。

        口不能言,心能言。

        半生伶仃、命数舛错,偌大的院落,漫长的年岁,孤独会肆意生根。他似乎可以初春踏青、盛夏赏荷、霜秋观叶、凛冬煮茶,日子并不如所想般枯燥索味、百无聊赖,但唯独只有“陪伴”一词,成了最贪婪珍贵的奢望。

        前院远离花坞,门庭纤尘不染,房内景致截然,不难猜断,昨夜,芸筝来过,可她为何而来?梓叶偏首看向慕邵衣,那寸平广的眉宇之间,透出隐幽阴煞——“啖人精魄、夺其神阳”,这即是芸筝专程现身的筹谋盘算。

        视线疑闪,梓叶容染惊色,与所预所想竟大有出入:芸筝怎会做出这种事?!万不小心,可会害了他的性命……“哐咣”一声响动,深思未止,余光中却见慕邵衣募然转身,慌张扯下桁架上的外衫,随意披罩身上,无心撞响了铜盆,面带着几许欣悦和夷愉,夺门而去。

        目送他径直前往水榭花圃,梓叶稍稍分神,轻悄叹了叹气,这前脚后脚,你行一步、我还一程的戏码,帷幕再复拉开——

        天穹晴蓝,阳冬明媚,折射过雪衣下晶莹透亮的花瓣,他的身影重重散着细动微光,汀岸衰草,青黄间次,渐渐模糊了边界。半俯躬身,慕邵衣于那株昨日救下的梅树旁坐落,尽空舞动的花瓣,在半空划出一道道滑缓的弧线,初上浅金的薄辉,鼻息中慢慢流入的寒凉,沁绕肺腑,此刻无比安静、无比宁和。

        片时幽香渐浓,红晕升腾,赤裙悠然牵扬,青丝随风摆弄,娇女儿额心上,点一朵朱砂梅。谁曾想过,谁曾料到,这恍惚一照面,一打就羁绊了一生。

        “你来这做什么啊?”噙着半点疑惑,揣着半点自矜,声如涓流,清甜而甘冽,回响浸润在耳边,抚淌过孤泠冷寂的馀荫园中千百沉静的岁月,那样动听美妙。

        慕邵衣微微怔神,眸中星辉攒动,良久方才回头——明瞳清澈,净致冰华,血染的裙裳将姝丽的容颜衬得恰到好处,增一分太艳、减一分落俗。芸筝双手别在背后,两腮鼓囊囊,身子前倾,紧盯着眼前“不速之客”,是否“不怀好意”?

        唇边浮起淡淡笑容,慕邵衣赧然偏垂目光,起身以对,牙色深衫溜肩滑落。

        眉间一皱,见来人不惊不惧,一副举棋若定,反倒给了原本心中拨算盘、稳坐钓鱼台的“妖怪”一个手足无措,脑海中昨夜他熟睡的模样一闪而过,芸筝怯生往后挺直腰背,降了语气、没了底气,“要挟”道:“喂——你知不知道我是妖怪,不害怕也就算了,怎么反倒还、还敢追过来?”

        拾起领襟,掸散沾尘,衣裳顺势曲臂披折在手,慕邵衣浅浅摇头,视线重回,笑意更深,一瞬含悲,沉在眼底,稍纵即逝。

        “怎么不回话?”探出他神色有异,芸筝抿一抿唇,低声喃喃,猜出了大半情由。一指不觉将抵在喉衿,转念之后又蓦地放下,满腔江湖儿女的仗义豪情油然而生:“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来找我的!好说、好说,小事而已。”

        一容错愕,慕邵衣本欲摆手推辞,掌心却意外地传来春晴融雪般的温热,柔暖也轻软——心中涟漪泛涌,冷寂与孤独隔绝在这微光初上的清晨,五指渐次合拢,牵绊也就此缠系,任凭今后挫折辛苦、别路殊途,他都不舍松开。

        素雪有心,恰逢其时,血红与莹白、梅香与凛寒,仿佛注定胶着。

        “你的手这么凉啊!”授受节制,无所顾忌,亦就无所畏惧,芸筝催促道:“快闭上眼睛,记得啊,我让你睁开的时候才能睁开。”

        慕邵衣点头,如是照做,静阖双目的最后一瞥,眉眼似画、双颊粉霞、绛唇含珠,雪羽无意落在了她的睫上,她无意闯进了心底。

        花朝、梅影、一寸冬,落红、飘雪、一双人。寒梅落坞,落坞寒梅,此间天地缄默,此间天地缘起,只余你和我,孤寂消弭、漂泊生根。

        ……

        “好了!”嘴角绽露笑容明净,芸筝略些着急,自然抽离了手,在慕邵衣面前刻意挥摆两下:“你快试试看——”

        慢缓睁眼,一明一灭间,喉中微微生起灸刺之感,见芸筝满容欣悦期许,慕邵衣故作“怅然”,浅咳清嗓,道:“疢疾在身,症发于口不能言,而非目不能视……”一字一句他的口中次第说出,声线意外地通透清润,似晚风拂叶、泉鸣空谷,谐谑之中不带分毫勉强做作。

        遽尔将手蹿缩背后,卷睫忽闪,视线飘游,芸筝深吸一气,有理没理强说理:“大公子、大官人、大老爷!我好心帮了你,一句谢谢都没有,反倒先数落起我来,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性子如水,不急不躁,提臂翻折手中衣物,慕邵衣道:“姑娘救命深恩,如同再造,还请——”

        给个台阶就起步,借道坡面就下驴,听着动静不对,心中暗暗窃喜这一介凡夫还知结草衔环,敛颜正色,豁达为上,芸筝赶忙推辞道:“诶!打住!最受不了你们凡人有事没事拜来拜去的,姑娘大肚撑船,俗尘礼节……就免了吧。”

        “还请——莫要与我置气才是。”词词句句,侃侃訚訚,将衫袍披回肩上,难忍笑意,顺由话头,慕邵衣道:“男儿膝下生金,我也……本无跪拜之意。”

        “你!你——”毕竟曾经受助于人,甚至还对他……掂斤播两、数白论黄,就算妖怪也总不能背信弃义,强抑一口恶气,偏头歪向一边,芸筝道:“咳咳,反正法术只能维持半个月,你好自为之吧。”

        心口倏然隐约作痛,慕邵衣不觉捏指紧了紧前襟,声色不动,语气如故平淡:“从前哑子得梦、有口难言,今时机缘巧合,存遇姑娘解我心忧,莫说半月,即便仅有半刻之余,畅谈倾吐,早已足够。”

        “真的……没有一丝害怕?”芸筝追问。

        眉心相对一皱,呼吸渐促,眼睑愈沉,不舍收回唇角微笑,慕邵衣勉而为力,颔首道:“怕。但与其要姑娘注神劳思,靡费修业之功,我不敢多有奢求。”

        ——“如此作答姑娘可否满意?”

        一回一遭,竟又落了下风,姑娘家颜面挂不住,两胳膊往胸前一叠,索性转过身去,悻悻道:“早知道就不帮你了!半个月过后,无论你怎么苦苦哀求,我要是理你,就让我——”

        闻言心生怡悦,纵然已是气力难支,慕邵衣仍不住打断,问道:“这么说,你……不打算离开了?!”

        疑里疑气,目光慢腾腾回移,芸筝瘪嘴道:“又折腾什么坏主意?不是有句话叫‘请神容易送神难’,我偏偏就——”

        眩晕遽然接踵袭来,双膝一软,神识不闻,慕邵衣阖目瘫倒在地,清瘦惨白的脸上,还挂着那一抹浅笑。

        “你怎么了?!别吓我……喂——我……怎么会这样,可、可不能玩笑的,你醒一醒啊……”事出突然,芸筝一时愣怔,惊慌无措地俯身跪坐,颤抖的指尖触在他的鼻下,泪水悄声悄息漫出眼眶。

        冬雪不知人情暖,悲欢离合总纷纷,带的走的、带不走的,会有人遗忘,也总有人铭记。花雨雪羽,点在他墨青的发丝间,淡红的唇上,似昨夜熟稔的睡颜。

        顾影惭形,于心难安,眼前早已一片水光朦胧,芸筝双手一拢,将慕邵衣慢慢扶起,任由他枕在自己肩上:“都是我不好,昨天晚上……明明是你好意救了我,而我却、却对你做出了那种事……如果不是残损了太多精魄……你可能就不会……”

        热泪滑落,他的眼角倏动。

        “对、对了!要是我把功力渡还给你的话,是不是应该就没事了?有借有偿、有去有还什么的……”幡然一念,芸筝再复牵起那双冰凉的手,十指相扣,盈盈红光流溢而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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