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绮窗寒梅（1）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王维《杂诗三首》

        三月阳春，风暖气清。

        甫一入街市上，就可见游人如织。

        三两成群的少年男女兴味采烈地挑选着要买的小物件，或大或小的摊位前高声叫卖着吆喝声，引来一批又一批新的来客。

        分列在街市两侧的房舍鳞次栉比，高处有各色的酒旗和招牌微微摇曳，飘荡出一股子热闹的繁华。

        一路向前，不歇脚地走。

        有一青砖灰瓦的小楼映入眼帘，高二层，仿若有异香熏染，在街市的尽头静默矗立着。

        红木的招牌高悬在上，笔墨清明地写着两个字：

        微雨。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微雨，是一座花坊。

        一座新开没几日的花坊。

        二楼的窗子“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头扎双髻不过十二三岁的豆蔻少女露了面，小心地拿起叉竿支撑住窗框，而后手抚下颌百无聊赖地看着下面来往的人群。

        “小娘子，今日里有什么花么？”有个书生模样的男子看她可爱，站在窗下逗笑着问。

        少女撇了撇嘴，眉目流转地站起身来：“莫问呀莫问，不知道我家花主的规矩么？”

        “哎呀，这不是过几日就到上巳节了，便想着许是花主有特例呢！”书生一拍脑门，笑呵呵地拱了拱手：“微雨花坊的花只卖给小娘子们，小生昨日里刚见过却是记得的，唐突了唐突了……”

        他又是拱手又是作揖，连连地道着歉，这番景象倒把周围的游人吸引来了一大片。

        其中便有流连者眼尖，看到花坊门前竖着的一块木板，于是逐字逐句地念了起来：“

        娘子丈夫皆含意，花坊门开只过女。

        纵然奇花藏千万，缘若有无见微雨。”

        落款处是三个纤细秀气的字——洛微雨。

        众人争相地看着读着，便也明白了花坊主人的意思，倒是这只允许女子进店的规矩，还真是有些新奇，不由得让初次到此的游人议论纷然。

        微雨花坊门前，又热闹了不少。

        一辆马车恰在此时打楼前经过。

        车中面笼轻纱的女子也听到了些许外面的声音，她好奇地掀开车帘一条缝隙，招了招手唤来自己的侍女：“去坊中买些花来。”

        侍女迈着碎步进了花坊，鼻腔里首先便嗅到了一股淡雅的清香，然而四处看去，一楼的厅堂空空荡荡，却不见一枝花的影子。

        正要开口询问时，就见方才倚窗观望的少女欢喜地下了楼来，边走边笑得眉眼弯弯：“客人来了呀，请进请进！”

        侍女欠了欠身，将买花一事说明。

        少女似模似样地赶紧还了一礼，只说让侍女坐着等一等，自己要去问一问花主。

        而后她便上了二楼，不一会儿又下了来，声音脆生生的：“花主说，买花须得小姐自己来。”

        侍女皱了皱眉有些不悦，但也无法，只能带着疑虑离开了。

        她赶紧地去往马车边上，把少女的话重复了一遍。

        白芳回有些诧异。

        她倒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奇怪又独特的店家，但今日里偏生想要买花，更想去看一看卖花的是个怎样的人，所以一去倒也无妨。

        于是便撩开车帘，缓缓步入了微雨花坊。

        颇有灵气的少女早已等候在内，见白芳回前来，便引着她往二楼走。

        越是往上，花的香味越是清晰。

        二楼有一间雅室，就在开着的窗子边上。门是闭掩的，上面雕镂藻绘些许细致纹路，俱是花朵缭绕生枝的样子。

        少女脚步轻快地站到了雅室门前，轻轻扣了扣门扉。

        白芳回忽地有些紧张，但随即又觉得好笑，不就是买些花么，紧张什么呢？

        不待她调整好呼吸，那门便开了，传来一个轻灵的声音：“飞燕，且让白小姐进来。”

        门边的少女飞燕盈盈一笑，示意她独自进去。

        白芳回心情莫名地走入室内。

        入目所及是一张挂在正面的百花图，画上是各种品类的花争奇斗艳，开放的姿态如不同的美人。

        灼灼灿烂和寂寂婉约辉映，热烈浓郁和淡雅清朗并处，令人目不暇接。

        白芳回的眼睛几乎都要陷进画中，一颗心仿佛飘在云端。

        “咳咳”

        一声清瘦的咳声将她拉回现实，视线下转，画下正坐着一个女子。

        女子身着一袭月白色衣裳，上面用同样月白色的丝线绣着朵未开的花，丝线凸出于布面，隐隐有光华流转。

        只是那绣的骨朵，却看不出究竟是哪种花来。

        女子的眉眼看起来很是寻常，但五官组合在一起，又有种恰到好处的美感，尤其是一双眸子，犹如天上星辰，熠熠生辉。

        想必，这位就是花主了。

        也即是微雨花坊的主人，洛微雨。

        “白小姐想要什么花？”洛花主铺开桌案上的画卷，提笔沾了满了墨汁。

        “我……”白芳回略略迟疑，试探地问：“有白梅吗？”

        说罢又觉得有些唐突，现在已经是阳春三月了，梅花早就凋零，又往何处寻呢？

        却不成想，洛雨微并未有不耐之色。

        她很是自然地点了点头，又把白芳回请了出去。

        “我家花主去找花了，小姐莫急。”飞燕倚在窗前，向白芳回解释着。

        此时的白芳回又是诧异又是期待，心想那房间一眼就可看穿，倒没见什么花的影子，难不成还有密室么？

        是了是了，既然要培育各种奇花，想来是有自家的隐秘在的。

        这倒是不好再问。

        只得按捺住心情等待着。

        约莫一刻钟的时间，门开了。

        洛雨微手中握着一枝白梅，向白芳回送了过去。

        接过手来，顿觉一丝冰凉。

        白梅花瓣晶莹洁净，中心挺翘的花蕊上还有丝丝缕缕的霜白，像是在霜寒雪冻的冬日里，恰好经过一树梅花，兴起而摘得其中开的最好的一枝寒梅。

        鲜活而又素雅。

        白芳回手握这难得的白梅，凑上前去，确实嗅得到梅花的清香味道。

        于是原本的忐忑变作了惊喜，脸上那层轻纱也遮掩不住兴奋：“需要多少钱？”

        洛微雨淡淡地摇了摇头：“花送有缘人。”

        掏钱的手停了下来，白芳回想起了那块竖在楼前的牌子，心内恍然。

        是以花结友么？

        微雨花坊，真是独特啊。

        白芳回自是读过书的，知晓花主的高雅志趣后，便也不再纠结，拿着一枝白梅道谢后就要离开。

        “且慢”飞燕喊住了欲要离开的白芳回，指了指那枝素白的梅花：“花主说，这枝白梅只消养在清水瓶里就好。每日里换一次水，人好花便好，花好人也好。”

        白芳回应下了，虽然觉得这句叮嘱有些奇怪，但也没有过多地想。

        清水养花，本就是人人皆知的常识，至于那句“人好花便好，花好人也好”，只怕是花坊珍惜这枝花，想让自己好好对待它吧。

        这自然是不消说的。

        重新踏上车厢后，马车辚辚地离开了。

        飞燕眼看着熙熙攘攘的街市，伸了个懒腰，抽回了撑着窗子的叉竿。

        “当——”

        一声轻响后，窗子重新闭合。

        小雨淅淅沥沥。

        庭院深深，水滴沿着青瓦的凹槽攒成线，络绎不绝地往下坠，直到垂入一个瓷瓶里，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不一会儿，水便满了。

        侍女小心地将瓶子搬起，缓缓地挪回了房内，向着窗子边的人道：“小姐，雨水接好了。”

        白芳回转过头，清秀的脸上泛起浅笑。

        而她的身侧，正放着一个精巧的细颈长身青瓷瓶，瓶内插着那枝白梅。

        花开得正好。

        春日的小雨连绵如织，养花的清水便也有了着落。

        刚拿回花那日想着无根无尘的雨水也是清水，想必会将花养的更好，于是便在这几日里兴冲冲地接来许多，又放入了插花的青瓷瓶里。

        便连身为国子监祭酒的爹爹，也说这法子清雅呢。

        白芳回看着越开越盛的白梅，有无尽的满足和期许从心里荡漾开。

        三日后便是上巳节了，到时候还要去踏青游玩，还要和许久未见的姐姐妹妹们赏花，说不准还能看到才子写诗绘画呢，呀，真是期待！

        少女的情怀便如璀璨的盛放，即便是阴雨霏霏，也抵挡不住该来的花开。

        白梅静默，婉约里藏着凛冽的热烈。

        接连下了几日，雨水很适时地停住了。

        和暖的阳光又穿过了云层，投射到春意盎然的大地上，杨柳新翠发华枝，百花济济满园春。

        被无数少年少女期待的上巳节，施施然到来。

        一大早便起来换衣，又忙不迭地在眉间画了白梅的花钿，细细地妆点好了之后，白芳回小心又宝贝地亲手持青瓷的细颈瓶，满怀喜悦地在侍女的陪同下去往了河边。

        这枝独特的白梅，定然要自己亲自拿着，去和好友们同赏。

        河水犹如一条玉带，不见起点和重点，河畔绿柳红花，春色撩人。

        早就有无数的人影在此间流转，这里少女的笑如莺啼婉转，那里少年的高歌又沁着昂扬的朝气和活力。

        细嫩的草芽冒着淡淡的青色，伴着河水的潺潺更显春意。

        处处皆风景。

        白芳回脸上依旧罩着轻薄的面纱，眼睛四处逡巡着寻找自己交好的闺阁姐妹们，只是人来人往地太多，总也寻不到想要见的人。

        她心里着急，就走得快了些，却很是不幸地踩到了半块凸起的石头。

        “哎呀——”

        急促的惊呼只来得及走出喉咙，身体就已经因为不稳而侧歪过去，慌乱间瓷瓶因惯性脱手而出，向后倒飞出去。

        幸好侍女在旁边伴着，眼疾手快地搀住了自家小姐。

        白芳回惊魂未定地斜靠在侍女身上，因崴脚的疼痛和白梅的丢失而双眼泛红。

        泫然欲泣的少女艰难又落寞地转身，准备迎接瓶碎花凋零的事实。

        然而——

        “小姐，这是你的白梅吗？”

        一只修长的手托着熟悉的细颈瓷瓶出现在视线里，青瓷瓶完好无损，白梅开得正好。

        她抬起头，看到了手的主人。

        一个，笑意盈盈的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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