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山中红萼（17）

要去寻人，自然不能漫无目的地找。

        几人驾车先是去了邱迎家的老房子处，那里早就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除了黑灰的残垣外没有邱迎的影子。

        于是又赶去了高府，可是那里大门紧闭，门前也没有邱迎的影子。再就是去往她经常去的菜市场，里面人倒是多，但也遍寻不到邱迎。

        如此，她经常去的或者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却遍寻无果。

        几人正在踌躇间，红萼深深吸气调整着心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和邱迎几乎是朝夕相处，于是在脑海中回忆着这段时间以来的蛛丝马迹，终于在众多的画面中抽丝剥茧出一点点踪迹。

        房内打开的箱子，不见了的帷帽，还有邱迎那双眼睛。

        一个失去了至亲的人会做什么？

        “报仇”，红萼额角冒出汗来，她抓住张寻的手：“邱迎去找高进报仇了，她肯定还在高府附近躲着，故意避开了我们，快去，快去！”

        张寻闻言也很是认同，于是就又驾着车向高府赶去。

        就在他们在路上的时候，就听得街市上一片吵嚷声，之后人群哗啦散开了，各自向不同方向急急地跑走。

        雷万随手抓住一个挑着担子的菜农：“怎么了这是？为什么要跑？”

        菜农苦着一张脸，面对人高马大的雷万嗫嚅着：“这位大爷，今天是高蝗……县公去山上的妙法寺上香的日子，快跑，快跑！要是晚了指定遭殃！”

        雷万摸不着头脑：“他上香关我什么事儿？”

        菜农大抵是以为雷万脑子不灵光，不禁急得一拍大腿：“害，县公每次出门，指定会祸害人的！上次就打死了个摊子没及时收好的农户，上上次看中了一个秀才外出买绣线的娘子，直接就抢走了！

        这不，刚刚传出消息说他就要出门了，可不敢胡乱溜达，赶紧走，保命要紧！”

        说罢也不管雷万了，直接把衣服从他手里硬是挣脱了出来，挑着扁担一溜烟地跑了。

        坐在马车里的张寻和红萼听到了这番话，二人俱都是面色凝重。

        这实在不是个什么好消息。

        马车与街市上溃散的人流方向相逆，向着高府而去。

        高府门前，那偌大的楼宇府邸大门正缓缓打开，一队人马从里面走了出来。

        排在中间的是高进，他身着锦衣款款而出，不知跟身旁的家仆在说着些什么，脸上是肆无忌惮的大笑。

        大门口就停着一辆马车，应该是准备载着高进去妙法寺的。

        就在这时。

        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忽然从角落里斜刺而出，向着正要上马车的高进就扑了过去！

        她来得极快，又很突然，周围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就狠命地扑倒在高进的背上，一只胳膊缠上了他的脖子勒住，另一只手中一柄握紧柄闪着寒光的匕首，倏地便刺向了他的肩头！

        “啊！”

        高进受惊大喊，敏捷地躲开了这一刀。

        他也不是吃素的，咬着牙硬生生地掰开了女人抠住自己脖子的五指，因为太过用力几乎把那细嫩的手指要掰断了。

        而后他拽着女子瘦弱的胳膊一下子扯开，极快地转过身来踹上袭击者的腹部，将其踹翻在地。

        女子的帷帽掉了下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正是邱迎。

        她穿着一身纯白的孝服，锁定高进的一双眼睛里都是血丝，其中充盈着名为“仇恨”的目光。

        邱迎死死地盯着高进，还不待人靠近便举起了手中匕首：“高进，我必化为厉鬼，夜夜朝你索命！”

        而后举刀，毫不犹豫地割开了雪白的脖颈。

        动脉瞬间被割裂，血水如同喷涌的红色泉水，喷溅到高进的脸上身上，也染红了素白的衣裳。

        “不！”

        红萼的震惊的喊声传来，她和张寻极快地从马车上下来，推开了虎视眈眈的高府家仆。

        雷万率先奔了过去，探了探邱迎的鼻息，遗憾地摇了摇头。

        她死了。

        颤抖着将邱迎的身子抱在怀里，红萼委顿在地上，抚摸着那张已经失去温度的面颊，一点点地想要擦去怀中人眼角还带着温热的眼泪。

        可是手上却沾染了越来越多的红，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不行啊！

        不行啊！不行啊！

        自己来迟了……

        红萼手足无措地从身上撕下一截布来，一圈一圈胡乱地缠在邱迎的脖子上，可是那也无济于事，很快便被血水染透了。

        她无力地抱着怀里已经死去的少女，口中只是一遍遍地呢喃：“不行啊，不行啊……”

        事情都发生的太快了。

        那个朝夕相处的孤苦少女，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她眼睁睁地死在了自己面前。

        这些日子以来，红萼是把邱迎当做妹子看待的，和念春一样的亲人。这个女孩子尽管沉默寡言，但手脚总是很勤快，偶尔看着念春的小鸡小狗也会露出笑容，只是那笑很短暂，稍纵即逝。

        邱迎是不幸的，这种不幸投射到红萼的身上，让她想起了自己父母早亡而后坎坷流离的遭遇，所以便能感同身受。

        红萼想温暖这个可怜的小姑娘。

        想帮她，想让她重新笑起来，想让她好好活下去。

        为什么？！

        为什么想活下去，就那么难？！

        红萼浑身都在颤抖，脸色苍白如纸，失焦的眼睛里像是盲了一般，口中不停地念着：“不行啊，不行啊……”

        张寻见此，揽住了她的肩头，语气不再镇定：“红萼，红萼？”

        然而红萼还是一副失了魂的模样。

        张寻先是小心翼翼地阖上了邱迎圆睁的双眼，而后半跪着面对面握住了红萼的手，男子温暖宽大的手掌包裹住女子纤细小巧的手，似乎想要传递过来一丝半缕的安宁。

        但红萼还是如旧，被突如其来的慌乱打碎了一直以来伪装的坚强与镇定。

        她在群芳阁里如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看遍了红尘千万丑陋，本以为心中无挂无碍，但实际上始终跳动的心脏还是活生生的，根本见不得重要的人失去。

        那层平和、冷静和淡漠疏离，只是长久以来习惯了的面具。

        撕下来，里面还是幼年时那个因为父母饿死而哀哀痛哭的小女孩。

        从未变过。

        邱迎之死的巨大的冲击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一个无辜生命的逝去，是如此的轻易，又是如此的沉重。

        感受到掌心的颤动，张寻微微叹息。

        眼前这个女子笑起来总是妩媚风流，解开假契书的秘密时又是冷静聪慧，而每晚送来的粥里则带着温柔小意，她从来都是多面的，但那些面里似乎又藏着一个自己不曾见过的模样。

        她在害怕。

        是害怕失去么？

        她究竟经历过什么呢？

        可以……不要流泪么？

        因为我的心，它好像……

        不受控的，也会疼痛。

        当你流泪时，我也会感觉到痛。

        张寻心里辗转，他看着眼前人脆弱模样，于是便自然而然地放开了臂膀，将浑身颤抖的她拥在怀里。

        一个坚实的，可靠的，温暖的怀抱。

        轻轻地拥着她，如同拥着一个易碎的瓷器。

        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怀中人的头，张寻像是哄小孩子一般，轻声在她鬓边耳语：“莫要怕，我在，我在……”

        于是世界静了下来，静得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声。

        红萼终于慢慢地止住了颤抖，她趴在张寻的肩头，眼泪混杂着哽咽的言语：“我……不行啊……我救不了她……止不住血……我来晚了……来晚了……”

        泪水汹涌，很快便沾湿了肩头的衣裳。

        正在这时，已经被众家仆围绕的高进恨恨地吐了口唾沫，就要上马车去。

        “你敢走？”雷万长臂一伸，即刻便向他抓了过来，被家仆护卫们抱腰抓胳膊地给拦住了。

        高进很是不屑地扯了扯发皱的衣衫，慢腾腾地看向三人：“怎么着？那是她自己要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的目光转向张寻，拉长了声音：“你说是吧，张明府？”

        张寻揽着红萼的手一顿，没有作声。

        “嘿！”高进嗤笑一声，慢悠悠地上了马车，透过车厢里的小窗掀开一条缝，看着外面的雷万收起了邱迎的尸身，而张寻则揽着失魂落魄的红萼，几人向着外面走动。

        看样子是打算离开了。

        毕竟这次是邱迎自己行刺不成自尽，没追究到县衙就算不错了。

        “爷，您看什么呢？”最近上位的高七顺着高进的目光看过去，正是张寻和红萼二人的背影，于是一拍脑门目中精光大闪：“莫非是那个小娘子？好看倒是好看，就是……”

        就是跟县令老爷关系匪浅，不好办啊。高七心中默念。

        “有意思，有意思……”高进饶有兴致地停留在二人相依偎的画面上，口中自语：“如果能把姓张的恶心恶心，倒是也不错，况且那红萼，嘿嘿……”

        说罢露出一副玩味的模样。

        高七则留了个心眼，暗暗地把这件事给记住了。

        老爷的念头，他不用细看也能猜得出来。

        待到张寻几人离开，高进也放下了布帘，对着车夫很是熟稔：“老地方，今天耽搁了一会儿，车赶快点！”

        于是一阵马蹄声之后，高府门前的人走得干干净净。

        只有地上那滩仍未干涸的暗红，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年轻生命，已经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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