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山中红萼（22）

粗陶罐里的花枝在凋零。

        红萼发觉了辛夷花的异样，花瓣逐渐稀疏，但在陶罐周围和地上却看不到掉落的花瓣的影子。

        许是被风吹走了吧，红萼无奈地想。她还记得，当初花坊老板洛微雨将花枝赠送给自己的时候，那珍视的模样。

        所以，又怎好看着这枝本来开于南国的花，此时尽落呢？

        只是岁时流转，花开花落本就是无可阻拦的必然。

        红萼心怀不忍，她抱起伶仃花枝，带上了一柄小锄，向着远山而去。

        山谷幽幽，流水潺潺，芦苇于清风里摇晃着枝杆。水潭一如往昔地澄澈见底，甚至于还有游鱼在其间摆尾，在细石间来回地穿梭。

        日光和暖地照着，红萼看着眼前的景色，恍惚间想起了那夜的萤火和月亮。

        她的目光也变得温柔，寻了一会儿，最终在水潭边那块平坦的大石附近找了一片空地，而后用小锄细细地刨开，把花枝种在了其间。

        手捧起一抔土，缓缓地攘在花枝周围，红萼自顾自地念着：“这里是我所珍藏的风景，希望你啊，能扎根发芽，长成一棵树。”

        当最后一把土也放下，她拍了拍手掌上的尘土拿起小锄，默默地伫立良久，为这枝花祈祷。

        远山沉沉，清潭幽幽，苇丛寂静。

        这便是红萼记忆里，最后一个关于现世安稳的景象。

        高太师反了。

        这个消息似乎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很多人都知道他有取天子而代之的倾向，却没有料想到竟然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地突然。许是高进的被杀敲响了警钟，他感觉到了危险。

        这位位高权重的太师手握一半军权，并且还勾结了边塞异族，只要能把天下握在手中，他并不介意异族的铁马兵戈踏碎故国土地。

        于是整个国家蒙上了一层战乱的阴影。

        江河日下，风雨飘摇。

        各处都爆发了大大小小的战争，原来的河南府尹被急令调走，张寻便快速地去往了府城走马上任。

        一路上，他亲眼见证了乱世的凄惨景象。

        哀鸿遍野，流民一波接着一波，每个人面如土色，眼睛里除了麻木仅剩下的神情就是恐惧。小小的孩子瘦得皮包骨，如同一只只小猴拽着父亲或母亲的裤腰带，只要一松手，很快便被人流所淹没。

        兵乱从北而来，快要蔓延到府城了。

        红萼看着张寻越来越不好的面色隐有忧虑，她扯下了车帘，捂住他的眼睛，故作轻松道：“今天先不看了，好不好？”

        而后手抚上他肃正的眉头，细细地揉着，只希望能带来片刻的安宁。

        然而张寻只是勉力地笑了笑，心内万般愁绪无法消除。他握紧了她的手，低语絮絮：“我会守住府城，为了陛下，也为了张家，更为了百姓。”

        像是一种始终刻在心内的誓言。

        守住城池，为了陛下当初救下自己的命和为张家平反的恩情。此恩不仅仅是关乎自己，更是代表了整个张家死去的一百多口人的清白，不可不报。

        守住城池，意味着要直面叛军。而叛军是高太师的部下，这个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必须要除掉，这是张家一百多口人命和鲜血烙印下的仇恨，不可不报。

        除此之外，乱世人命如浮萍。自己虽然只是一个小小官吏，但在治下必然要给他们一块能歇息生存的地方，有片瓦遮头，有水米可食，不至于命丧荒野。

        这是为官者的使命。

        张寻的目光坚定了起来，他安顿好红萼，快步拉起了车帘，对着车夫道：“再快些，早点到最好。”

        车夫应下，高高扬起鞭子。

        于是马蹄促促，一路向府城而去。

        府城内的人对张寻早有耳闻。

        这位张家的后人、新来的府尹张寻是个实干的官吏，侦办了高进的大案，又受天子器重，民间风评很好。

        所以在马车到了府城之后，张寻吩咐自己从真沅县带来的胥吏们接管要务时，并没有什么反对的声音。他顿时觉得肩上的担子轻松了一些，但也没有真的松弛下来，反而是将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聚了来，开始讨论抗敌之策。

        第一次的会议效果并不太好，这些富商名流心内都打着小九九，对于张寻所说守城抗敌之策，并且必要时需各方合力资助的政策，多少还有些犹豫。

        毕竟，钱和粮食都是自己的，谁又愿意白白地贡献出去呢？

        等到华灯初上，人皆散尽，张寻独自站在灯笼下面，看着远方目有沉思。

        红萼从暗处走出，送来一盏茶。她与他并立在一处，看着他看向的方向，那里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偌大狰狞的吞天巨兽，把小小的府城和城内的人都吞没。

        张寻遥遥地抿着唇，肃正的面孔和梳得一丝不乱的发髻似乎都在跟着叹息。

        一只柔弱无骨的手从侧边伸来，握住了他的手。

        红萼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回头，她眼睛亮晶晶的，对着无垠的黑夜没有丝毫畏惧。

        小小的手掌带着体温，也带着鼓励与支持。

        这一刻，张寻忽而触动。

        他终于明白，如今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不必强硬地和二十多年来的无数过往的日夜一样与世界对抗，不必夜夜入梦再见灭门时的血泪。

        他有了她，两个破碎的人合成一个完成的世界。

        不再流离，不再彷徨，不再恐惧，不再孤单。

        自己有了一个家，有了夫人，也就有了家人。

        张寻握紧了掌心的细弱的手，一切愁肠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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