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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山中红萼(28)


张寻带头,亲手杀了自己的坐骑,将其血肉当做了食物。

        于是营地里的马匹陆陆续续地被宰杀,将士含着眼泪,亲手掠去了自己伙伴的生命。在漫长的征战生涯中,许多的马匹都是跟着主人走南闯北,它们于军卒来说,是疆场战阵中多次拯救生命的同伴。

        为了活下去,为了不饿肚子,不得不如此。

        但对于漫长的冬天而言,这也只是饮鸩止渴罢了。

        萧瑟的死气依旧在府城内蔓延。

        卧房内。

        红萼坐在窗边,手拈细针缝补着那个绛红色的香囊。香囊不知何时破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已经干枯的香料枝子从里面露出星星点点。

        然而线穿了又穿,她缝得慢慢,心不在焉。

        近来,夫君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回来过了。叛军又开始不分日夜地袭扰,他在外边整日地宿在军卒的营地里,也不知道有没有休息好呢?

        幽幽地叹息着,红萼只觉浑身无力。

        家里已经没有粮食了,这些天饭食都是冬天到来之前挖的野菜,几棵晒干的野菜泡在水中,慢慢地煮了来,就是一锅热腾腾的汤。

        也是一餐饭。

        她和念春,已经连续吃了几天,或许这样的食物也快要成为奢望,因为就连储存的野菜也就要没有了。

        北风来,吹得窗子哗啦作响。

        红萼站起了身,想要再把门窗关得紧些,却不料刚站起来,脑中就是一阵眩晕,眼前忽地什么都看不到了,只余下一片昏黑。

        摸索着又坐回了原地,心脏处抽得紧紧的,她喘息了很久,才勉强地恢复了视线。于是强撑着倒了半盏水,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入腹中,这才有了一丝活着的气力。

        想来,刚才是饿得太过了。

        红萼正暗自思忖着,念春推开门走了进来。

        小丫头无精打采的,鞋子和棉衣上的雪沫堆了一层,显然是在外头走了很久刚刚回来。

        自从粮食快没有的时候,念春就跟街上的几个孩子学会了抓田鼠,尤其是小黄狗阿春,是捕鼠的好手,每次出去总能有些收获。

        但从雪开始下了之后,田鼠也像是消失匿迹了。

        念春一下子坐到凳子上,手撑着下巴撅起了嘴巴。

        红萼不想让念春担心,于是靠着桌角,故作轻松:“今天有什么收获吗?”

        念春瘪了瘪嘴,满脸写着失望:“没有,什么都没有,阿春也找不到田鼠了,而且……”

        她说着突然气愤起来,嘴角撇的更向下,嗓音也大了起来:“那几个坏小子竟然说要吃了阿春!他们真是坏!太坏了!”

        念春气咻咻的,为自己的阿春被别人当做食物而愤愤。

        红萼这才发现,一直跟着念春的小黄狗这次竟然没有窝在她脚边,不由得有些担心,试探着问:“那……阿春呢?”

        念春神神秘秘地看了看周围,确认没有别的人,这才凑到红萼耳边小声道:“我把阿春藏起来了,这样他们就找不到,就不会想要吃我的阿春了!”

        她眼睛眯缝起来,弯弯的,透着股子得意。

        红萼揉了揉小丫头瘦削的脸,她自然明白小黄狗阿春对于念春的意义。

        这只小狗是从群芳阁走出以后,念春对于未来的第一个,也是独属于自己的念想。

        真沅县里的一间小屋,几只毛茸茸的小鸡,还有小黄狗阿春,以及自己最爱最亲近的红萼姐姐,就是阿春世界里所有的美好。

        阿春不仅仅是一只小狗,还是伴着她见证了美好的同伴,是家庭里的一份子。

        不可或缺。

        红萼自然希望阿春和念春都能躲过这场灾难。

        也许,也许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树上、田里、地面会长出新的粮食和果子,那就是新的转机。

        只要能等到春天,一切就还有希望。

        可是……

        眼下的严冬,要如何度过呢?

        夫君和城内的军民,要如何度过呢?

        年幼的念春和弱小的阿春,要如何度过呢?

        自己……又要如何度过呢?

        红萼看着窗外深厚的雪层,心内纷乱如麻。

        风又呜咽着嘶吼,像是巨大无名的野兽在嚎叫。

        念春胆子小,害怕地抱着被子跑来了红萼的房间,蜷缩在姐姐身边。

        张寻又没有回来,偌大的房间里本来只有红萼一人。看着小丫头拖着被子的模样,她恍惚间想起了在群芳阁的时候。

        念春还小的时候就被鸨母带来了,瘦得干巴巴的一个小丫头,被鸨母和戾气的客人打骂是常事,每次受了委屈,总是躲起来偷偷地哭。

        而红萼总是看不得她哭,那样一张皱巴巴的小脸,哭起来跟小狗似的,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疼这个可怜的小丫头。

        于是在夺了花魁的那一年,红萼终于有了底气开口,向鸨母要来了念春,只说来做自己房里的洒扫活计。

        从那以后,两人就成了群芳阁那样一个吃人的地方里,相依为命的姐妹。

        没有血缘关系,却比所有人都要亲近的姐妹。

        搂着念春的腰,红萼轻声地哼着歌,直到怀内的人发出均匀的鼾声。

        窗外北风呼啸依然,室内两人沉沉睡去。

        一夜好梦,直到天明。

        念春醒得早,蹑手蹑脚地穿好了衣服,悄悄地走了出去,没有惊动还在熟睡的红萼。

        她熟门熟路地拐到了柴房处,边推门边小声向里喊着:“阿春,我来啦!”

        然而预想中的小黄狗热情地飞扑来的场景没有出现,念春站在柴房中央,错愕地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房间。

        拴在磨盘上的绳子只剩下半截,阿春已经不见了。

        再返回门框边站定,这才发觉雪地里有几行脚印,大小不一,凌乱地从柴房门口蔓延向了墙根边上。

        是人的脚印。

        念春急了,她慌乱地跑出门去,一路呼喊着:“阿春!阿春!”

        声音包裹在风里,一吹就飘远了。

        红萼披着衣服从房内走来,步履匆匆:“怎么了?”

        念春一见便跑了过去,委屈得不知道该怎么诉说:“阿春……阿春被我藏在柴房的……可是……不见了……找不见了……绳子断了……脚印……”

        她急得团团转,把事情说了一遍,脚步踱来踱去,如同一只迷路的小兽。

        “别急”,红萼按住了念春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我们沿着脚印找一找,说不准只是贪玩跑出去了。”

        念春胡乱地点着头,随即拉着了红萼的手按着脚印开始快步走,边走边喊着阿春的名字。

        终于,沿着墙根往里走,蓬草掩映下出现一个不大的狗洞,看起来也能容下身量小的孩子或者小动物通过。

        “姐姐,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过去看看。”念春说得干脆,然后不顾红萼的劝阻,从这个狭窄的狗洞钻了出去。

        脚印向远处未停。

        念春追了过去,脚印向着城郊的方向延伸。

        然而走了一段路后,路上的其他人的脚印就多了也杂乱了不少,原本自己追踪的那一串脚印就模糊在了街道上,不知去了哪里。

        她看着截然而止的线索,站在了原地。

        “呜!”

        一声凄厉的犬吠穿透空气和风雪传入耳际。

        念春回转身,就见一只小黄狗正向着自己过来。

        有石头砸过来,它满头的血,毛发濡湿成了殷红色,一瘸一拐踉踉跄跄地奔着,最终体力不支倒在了两三步外。

        然而那双眼还是渴切地望向这边,四肢挣扎着,往念春的方向拼尽全力。

        它还想要走,它还想要靠近念春。

        近一点,再近一点。

        然而身子却瘫软着,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阿春!”

        念春跑了过去,把奄奄一息的小黄狗抱在怀里,看着鲜血从它头上破开的一个大洞涌出,胡乱地解开外衣包裹在它的身上,连连地带着哭腔:“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几个手持木棒石头的孩子从墙角跑了过来,看到眼前一幕急忙把手中的东西藏到身后,但却没有走远,依旧虎视眈眈地看着濒死的小黄狗,目中泛着饥饿神色。

        “阿春,阿春,我来了啊!”念春怀抱着小狗坐在地上,然而不管她怎么努力,那个深洞洞的伤口处鲜血汩汩地涌出,如同不止息的溪流。

        小黄狗粗重地喘息着,似是因为回到了主人的怀中而安静了下来。

        它呜呜地呜咽着,爪子抬了抬,却又半途而废地落了回去,只能用眼睛不舍地看着念春,伸出粉色的小舌头吃力地舔舐着小主人的脸颊。

        “呜呜”,阿春呜咽着,身子抽搐起来,像是在经历着最疼痛的折磨。

        “乖啊,乖,乖……”念春哽咽着轻声哄着它,声音里是碎裂的颤抖。

        阿春呜呜地叫着,然后叫声消失了。

        呼吸逐渐,逐渐,逐渐地浅了,轻了。

        直到再也没有一丝。

        念春低着头,把阿春紧紧地抱在怀里。

        “喂!”前面不远处领头的大孩子喊了一声,眼睛咕噜噜地转:“那狗反正也死了,不如大家一起吃了,怎么样?”

        他身后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子也应和着:

        “对啊,对啊,不如吃了吧!”

        “我好饿,我想吃肉!”

        “吃了多好啊,肚子肯定就饱了!”

        他们越说越兴奋,舌头舔舐着嘴唇,几乎迫不及待地就要把小小的阿春剥皮拆骨,甚至于生吞血肉。

        雪又下了起来,是颗粒状的,窸窸窣窣地落在大地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像是哭泣,像是眼泪。

        念春坐在原地,小声地说了一句。

        但没有人听清楚,领头的大孩子有些疑惑:“你说什么?”

        念春抬起头,一张脸上满是泪痕,她恨恨地咬住牙一个一个地盯着这些孩子,然后撕心裂肺的喊道:“滚!”

        “你们,滚!”

        “滚啊,快滚啊,滚!”

        她捡起手边上的石头,劈头盖脸地砸向那群孩子,石头上还沾着温热的血,在空中划出血色的轨迹。

        孩子被砸得吃痛,不禁发了狠,把原本藏在身后的棍子石块都拿了出来,边挡边放狠话:“别以为你是府君家的,我们就不敢打你!

        快把那死狗给我们!”

        他们一步步逼近,如同择人而噬的野兽。

        饥饿会把人变成野兽。

        饿红了眼的人也许怕痛,但和饥饿本身比起来,石头砸身上的疼痛又算不了什么了。

        念春发了疯一样地砸着石头,当石头没有了,她就用木棍,用枯枝,用雪球。总之手边能拿到什么,就用什么。

        原本细嫩的一双手,已经血迹斑斑,满是伤痕。

        然而她还在砸着。

        不管不顾,又或者是满心绝望。

        领头的大孩子已经欺身近前,看了看身边的小孩们,咬牙举起了木棒。

        “你们在做什么?!”红萼的声音在街角响起,她快步地向前跑着,喝住了正欲行凶的大孩子。

        那孩子是认得红萼的,见府君夫人来了,慌忙把木棒丢下,招呼着小孩子们转身便逃。

        即刻便一哄而散,不见了踪影。

        红萼跑得气喘吁吁,在看到近前念春的样子,便明白了一切。

        她弯下腰,小心地揽住念春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然后轻轻地擦拭着那张绝望的面孔上的泪水。

        泪水很快就擦干了,然后又从眼眶流出新的。

        念春没有哭,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在不停地流泪。

        无声地流着眼泪。

        雪又大了些,纷纷扬扬地飘舞着,整片天空都是朦胧的雾气,笼罩着府城的里和外,也笼罩着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

        活着的,死去的。

        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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