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山中红萼（36）

世事浮沉不休。

        府城被叛军占据了不过两月余，天子反攻的军队便到来了。自去长安后就失了踪迹的雷万，此时已成了赫赫有名的雷将军，率大军跋涉而来。

        接着顺承天意，诛杀叛逆，一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两年之后，高太师终究还是作茧自缚，被追得无路可逃，最后自尽而亡。高家被夷九族，这个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不复存在。

        这自然都是后话了。

        雷万率军夺回了府城，亲手取下了被叛军悬挂在城头的张寻的尸体。

        那具尸体干瘦得不成样子，满头白发纷乱如蓬草，然而双手却死死地捂着心口，无论如何都拉扯不开。

        雷万不忍再让他受苦，便取来一块白布，小心地把骸骨放置上去，想要其入土为安。。

        “嘎——”

        骸骨的小臂处忽然寸寸断裂，惨白的骨茬从身上脱落，露出藏在心口处的物件。

        那里，放着一封泛黄毛边的信件，还有一个绣着比翼双飞鸟的染血绛红色香囊。

        雷万展开信件，终于看到了张寻死守府城十月间，所有真相。

        “大哥……”

        这个铁塔般的汉子跪倒在骸骨前，泪如雨下。

        ……

        雷万找到了被埋起来的瓷坛，那里装着红萼骨头烧成的骨灰，他将张寻的骸骨也焚烧作灰烬，然后把二人的骨灰装在了一起。

        至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再分离。

        等到所有的大军都吹响了胜利的号角，雷万带着骨灰坛回了真沅。

        然后，埋葬在了信中所说的地方。

        那里，山谷幽幽，远山辽阔。

        一棵开满了绛紫色花朵的树亭亭地立在水边，花如瓣瓣层叠的芙蓉，花蕊描着细细浅红，寂寥地开在枝头。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花影摇曳不休，朦胧的月色下，像是有一对璧人正站在树下，相依相偎，对视而笑。

        潭水澄澈，汩汩地流淌着。

        有风来拂过，树下人的影子消散，而满树花瓣簌簌而落，飘飘悠悠地随流水向远方，不知去往何处。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微雨花坊窗子开着，一瓣绛紫色的花瓣飞入二楼的雅室。

        挂在壁上的那幅《百花图》上，一枝辛夷无风而动，绛紫色的花瓣细红色的花萼，染着浅浅的颜色。

        洛微雨站在桌案前，挥毫泼墨，只一会儿便成了一幅栩栩如生的人像。

        那画上，赫然是张寻的模样。

        “你放心”，她看着花枝图，拈起画像：“他会再入轮回。”

        言毕，画像燃起，只一会儿就化作飞灰。灰烬是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化作一线青烟飞出窗子，再也不见。

        辛夷花不再晃动，好似刚才一幕只是个未曾发生过的幻象。

        清宵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一点星光从月中来，包裹着清辉与皎洁，渐渐地划向花坊方向。那光极快，只几下眨眼的时间，就拉出了一条银色的长线。

        而后光芒渐大，显出一个身影。

        修长的手撑着一柄流水作的伞，伞骨根根分明，支撑着一盏透明的伞面，映照着温婉月光。伞被微微抬起，露出一双落拓的眸子，深深浅浅，藏蕴万千山光水色。

        小窗微开，花影浮动。

        他踏月而来。

        洛微雨面色冷肃，看着那人悠悠然撑着伞，浮在窗口处。

        “花主”，他开口，声音如清水掠过细石，带着瑶玉共对的渺渺：“在下突兀到访，还望见谅。”

        洛微雨看着他，眉目淡淡：“无妨。”

        水作的伞虚虚地转动，他想要靠近，却最终还是停在了窗外。

        一扇窗子，里面是她，外面是他，近在咫尺，却又远如天涯。

        “花主”，他眼角眉梢俱都低垂，语气也沉了些，带着股闷生生的歉意：“红尘千年难度，她们当初也是因……

        我只是想要帮你，也为了赎罪……”

        “赎罪？呵”，洛微雨面色终于不再冷静，而是含着丝压抑的愠怒：“江汀，我自可做到，不牢你费心！”

        言毕，水袖一拂，窗子瞬间闭合。

        她和他隔着一层窗纸，伫立原地，谁也没有动。

        江汀幽幽地叹息，依然如旧说着：“你如今神力只恢复了一丝，而人间艰险，不知是何年月方能了结，可否，可否……”

        他斟酌着措辞，声音里甚至含着卑微的乞求：“至少，让我来承担起应有的一切后果。

        可否，微雨？”

        洛微雨泯然不语，沉默地肃立着。

        偷偷过来的飞燕目睹了一切，她仰起头看了看脸色不好的洛微雨，忽地推开了窗子，对着江汀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你这人真奇怪，花主都说过不愿意啦，快走，快走！”

        说着还像赶鸭子似地，嘘嘘地喊着，双手往外拨拉。

        江汀初始只是不在意地掠过飞燕一下，更多地投向了洛微雨的方向。然而就是那一下，他目光瞬间就被拉扯了回来，上下地打量着这个头扎双髻的小姑娘来。

        眉头紧锁。

        飞燕见他盯着自己瞧，不由地有些心虚，虚张声势地叉起腰来：“看什么看，没见过我这么好看的人啊？”

        江汀却没有气恼或是不满，而是疑惑地看向了洛微雨：“妖？”

        随即又自我否定了起来：“不，又有点不像……人？也不对……”

        他的语气很不确定。

        洛微雨面上冷淡，只在一侧站着，也不搭话。

        飞燕茫然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家的花主，耸了耸肩膀。

        她根本不知道，这两人到底在做什么。

        月色渐渐浅淡，夜的黑幕隐退，天边有熹微光亮。

        江汀看了看身后，向着洛微雨好脾气地笑笑：“我会再来看你。”

        随即在她凛冽的目光投射过来之前，携伞飞袭，踏着浅薄的月光离去。只两三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洛微雨看向天边，太阳的第一缕光带着灼热，方才映入人间。

        又是一日天亮。

        “飞燕”，她面色如常地返身下楼：“打开花坊大门，等客来。”

        “哎！”飞燕应得干脆，哒哒地跑下楼去。

        微雨花坊，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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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花图录》：辛夷，单生枝顶，瓣层如莲，雅致幽芳，可蕴魂魄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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