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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胭脂海棠(12)


水胭月闷闷不乐地回了家门。

        她走这一路,几乎随处都可听到城内人对许棠舟的议论。

        民众们对于这位玉面将军可是感兴趣的紧,更何况,据说他这次回来是为了继承镇北侯爵位的,只怕不消几天,天下又要多出一位世袭显贵的勋爵来。

        再加上许棠舟本人又很是优秀出众,大概过个十来年,就能像其父一样获封国公了。

        想一想,一位三十岁许的靠军功得来的国公,这是一件多么让人振奋的事情啊!

        几乎所有人,都对他抱着这样的期待。

        期待着亲眼见证,本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国公的出现。

        然而不同于这些亢奋的言论,自小和许棠舟青梅竹马的水胭月却有些蔫头耷脑的。

        她只要一想到,今日里他在马背上的那个骇人眼神,就觉得浑身的不自在。

        在水胭月的记忆中,许棠舟虽身子并不太好,因此出府门也少,但却始终地每日里勤耕不辍地练剑,从不会说累或者厌烦,是个坚毅沉稳的性子。

        而且他曾经是那么温和的一个人,为什么现在变得这样冷厉?

        仿佛一块带着尖刺的寒冰,让人难以靠近。

        怀揣着满腔疑问,少女也没了胃口,就连平日里最爱的酸甜开胃的糖葫芦也吃不下了,走得很是落寞。

        待她到了府门前时,隔壁的国公府已经有人开始进进出出。

        闲置的宅子又有了人气儿。

        咬着糖葫芦签儿伫立良久,水胭月还是鼓足了勇气,转身朝着那边过去了。

        她深吸口气,换上了和善的笑,对国公府门前头面生的护卫道:“我是旁边水侍郎家的水胭月,想见一见棠……许将军。”

        “不好意思,将军有令,谁也不见。”护卫客气地摆了摆手,但话里的意思却是十分地明确。

        水胭月没想到会是这样,她以为是护卫不知道两家的过往,把自己当做了来攀附新贵许棠舟的无关紧要的人员,所以试图跟他讲明白:“不,你误会了,我不是……”

        正说着,府门忽地打开,两人走了出来。

        当前一人,便是她念了许多年的棠舟哥哥。

        许棠舟已经换了件玄色的常服,长身玉立,形如竹潇潇。

        初始披甲的肃杀气息就掩了下去,其身姿卓越,眉目清越,更像是位矜贵的官家公子。

        此时他半侧着头,正和随行在旁的那位女护卫说着话:“……沙罗……就按之前所说……”

        只言片语入耳之后,声音就愈加地小了,水胭月再也听不清楚。

        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低头对那个名为沙罗的女护卫耳语,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

        明知道二人很大概率是在谈论公务,可看着他那般地亲近一个人,水胭月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她莫名地有点委屈。

        那边的谈话很快就结束了,女护卫沙罗恭谨地拱手行礼,而后不经意地看了眼伫立在不远处的水胭月,便头也不回地匆匆向外离去。

        而一只脚堪堪迈出门槛的许棠舟,则还是那副与世无干的模样,他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直接看向了门口的护卫,用让所有人能听得到的音量,语调毫无起伏地道:“记着,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而“闲杂”两个字,音咬得极为清晰。

        护卫连忙应下。

        水胭月尴尬地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她看着他的侧脸,十年来的思念终究还是打破了女儿家的矜持,于是袖子里的手紧紧捏作一团,脸色涨得通红,深呼吸几次后终于还是开口:“棠……”

        被斟酌了许久的字刚吐露出来,声音里甚至听得出颤抖的尾音。

        但许棠舟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甚至是连完整地喊完自己名字的时间,也没有留给她。

        他看都没看一眼,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府邸之中,那个短暂的背影深深地刺痛了水胭月。

        国公府的大门倏地被关闭上了,像一堵厚重的障壁,截断了她遥遥注目的视线。

        水胭月的眼中落寞下去,失去了原本满含期待的光彩。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也许不只是一堵门,还有已经逝去的十年时光。

        在这断了联系的十年里,许棠舟究竟遭遇了什么?

        原来,自己一无所知。

        当灯笼里的蜡烛被点燃的时候,夜晚如期而至。

        水府的后花园里。

        水胭月无精打采地坐在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明显地已经神游天外。

        “你这孩子,怎么不去吃饭呢?”水夫人从小径走来,看着呆愣愣的女儿有些无奈。

        然而少女却抿紧了嘴巴,兀自摇了摇头,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小鹿一样。

        这副反常模样可着实吓着了水夫人,自家女儿向来活泼可人,一直都乐呵呵的,怎么今天看起来这样的沉默又没精神?

        她不禁发了急,赶忙把手覆在水胭月额头上:“月儿不是病了吧?”

        幸而额上温度如常,让这位母亲松了口气。

        水胭月感受到母亲的关切,又回想起白日里的种种,不由得鼻子一酸,就势抱住了水夫人的腰。

        和小时候受了委屈的反应一模一样。

        “娘亲”,少女的声音低低的,鼻音弥漫着有迷惑还有不解:“为什么人会变呢?”

        慈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水夫人看向一旁的墙壁,那里还竖着一架梯子。

        是小时候的水胭月最喜欢爬的梯子,因为到了顶端之后,就可以看到墙的另一面了。

        而那边,生活着许棠舟。

        梯子边生着一棵茂盛的海棠树,枝叶舒卷,亭亭如盖。每当风来,树叶便簌簌地响,仿佛在奏响一曲无名的音乐。

        这株海棠,还是十年前般若寺遇袭之后,水胭月亲手种下的。

        小女孩在知晓了许棠舟离开的消息后,整整地哭了一天一夜,而后默不作声地把那枝不知从哪得来的海棠花枝就栽了下去,每日里悉心地照料。

        后来,花枝长成了大树,女孩长成了少女。

        只是这棵海棠树却从不开花,每年里随着季节长出枝叶,又再次凋零。

        它是不会开花,还是不愿开花呢?

        母亲无声地叹息着,把所有隐哀藏在心底里,目光缱绻温柔:“月儿,人都是会变的啊……”

        她想起了白日里的一幕。

        原来在许棠舟回来之后,水夫人也曾在府门前见过他一面。

        只是少年人的面色却是冷冷的,客气而疏离地喊了声“见过水夫人”便作罢,完全没有像小时候那样的亲昵。

        他是把自己当做了外人吧……

        水夫人感知到了他的变化,自然地想到了自家的女儿,两人小时候可是两小无猜关系好的很,这种情形下,月儿又该会如何地伤心呢?

        “可是,他明明不是那个样子的……”水胭月抱紧了母亲,不愿抬起头。

        “月儿,每个人都是复杂的”,水夫人收回了目光,轻轻地拍着女儿的肩膀:“也许,他并不完全是表现出来的这样呢?想要了解一个人,可不能片刻就下定论啊……”

        虽然再见时客气又疏离,可作为一个阅历更多的成年人,水夫人还是敏锐地觉得,许棠舟并不全然是个冷酷的人。

        这个从出生就失去父亲的年轻人,能走到如今名满天下这一步,绝对很不容易。

        要经历多少,才会让一个少年迅速地成长起来?

        水夫人默然无语,她不会轻易地给许棠舟下定论,却也不愿自己的女儿再伤心。

        “月儿,李尚书家的夫人说要办赏花会呢,过几天跟娘一起去,好不好?”水夫人转换了话题,提起了一桩宴会。

        赏花会,自然不全是赏花的。

        长安城里各家官宦都有适龄的儿女,于是就有了个举办宴席这一名头,彼此心照不宣地带着自家孩子参加,借此接触接触,有觉着好的,后续就可以再继续地往来了。

        赏花会,其实是相亲会。

        水夫人自然是知道自家女儿的心思的,从小就喜欢许棠舟,在他去了塞北后,小丫头就郁郁寡欢了很久,最后咬牙说要学医术。

        而之所以学医术,也是为了和许棠舟的一个约定。

        可是,就算这样,那个已经陌生的少年将军并不知晓,在过去的十年里,曾有一个少女这样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

        他的十年是兵荒马乱的战场;而她的十年,全是他的模样。

        这不公平。

        但感情的事情,又哪里有公平可言呢?

        而通过水侍郎酒后关于朝堂的只言片语,这位母亲捕捉到一些令人不安的信息。

        许棠舟这次回来,也许,是一个危险事件的开始。

        水夫人爱怜地搂住女儿,她不愿意自己家的宝贝陷在一处不可预知的未来里,于是想要为其铺展好道路,去过另一种生活。

        另一种,和某个门当户对的公子缔结姻缘,生儿育女的生活。

        这在一位母亲,能为女儿所设想的最好的未来。

        水胭月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还沉浸在母亲之前的话语里。

        想要了解一个人,就不能轻易下结论么……

        原本黯淡的眸子,一下子又点了光亮来。

        月色溶溶,如同一粒粒银色的砂砾,照得人间通透温柔。

        送走了心思辗转的母亲后,水胭月从秋千上下来,走到了那棵海棠树下。

        斑驳的月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漏出,倾盖在少女的身上和眸中,而清浅的空气中,有暗香浮动。

        横生的枝桠上,安静地长出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花骨朵,像是淡粉色的珠子,圆润可爱。

        水胭月把梯子靠在了树干上,她很是熟练地登了上去,爬到海棠树坚韧粗壮的枝干上。

        十年间,树已经长得很大,树冠膨得穿过了围墙,一半在水家,一半已经舒展在国公府中。

        少女坐在树上,两条腿很自然地搭下来,目光转向墙壁的那边。

        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人正在月影里翩然地舞剑,招式之间尽显潇洒,矫若游龙。

        眼前的身影逐渐与幼年时的记忆重叠,恍惚间,水胭月想起了两人间的约定。

        如今花枝成树,已然高耸穿墙,而此时的你我,又该何如?

        许棠舟的动作不停,来自树上的目光,他早在少女刚望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但只做未察觉一般,继续着自己的练习。

        在回到国公府的第一刻,他就已经看到了这株树,于是无数记忆涌上心来,已被锻炼得面不改色的许将军,竟也有了一瞬的失神。

        终究,那些唯一拥有的美好,还是无法割舍。

        他沉默地舞着剑,只是这一次,没有旁人在身边,也就不用故意地疏远着她了。

        可是,也不能亲近啊……

        少年人轻吐气息,在她的目光里停下了,背影挺拔如竹,伫立良久。

        她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回头。

        两人就这样各在一端,静默地陷在共同的回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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