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胭脂海棠（26）

许棠舟面色不改。

        他继续地低着头，目光依旧聚焦在信纸上，对门子道：“若还是玉章公主的人，就跟之前一样说我有事不在，拒绝邀约即可。”

        自从皇后的寿宴结束之后，玉章公主总是隔三差五地遣人，不是送东西就是邀约。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她确实对许棠舟动了许多心思。

        可是，许棠舟并不领情，总是以各种借口回绝了。

        他对门子所说话，也是之前交代过的。

        却不料门子抹了一头汗，急促地很：“不是不是，将军，这回不是公主的人。

        来者是公公，已经进了门，被领到会客厅去了！”

        许棠舟猛地抬起头来，冷静地指示管家：“你去会客厅接待，就说我在更衣，随后便到。”

        众人应下，纷纷离开。

        沙罗也要退下，却被许棠舟喊住。

        等她回头，就见他几步走近了，低声吩咐：“你现在去一个地方，然后……”

        几句安排好了之后，沙罗虽有些诧异，但还是领命去办了，一闪身就不见了踪影。

        而许棠舟的视线，又回到了那封来历不明的信件上，他摩挲着纸张，低头不语。

        只见那张材质颇好的宣纸上，利落地写着两行大气磅礴的字：

        玉章面上，有意嫁娶。

        大典生变，圣意难觅。

        这信里的意思倒也清楚，看来玉章公主吃了几次闭门羹之后，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去找了她的皇帝老子，想要把嫁给许棠舟这件事做成板上钉钉。

        到时候天子赐婚，谁敢不遵？

        但是，皇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

        他真的放心自己的宝贝女儿，嫁到危险的许家来么？

        还是说，这几近二十年的时间过去，他已经自大到了如此境地，觉得当初所有事情都被擦干抹净，无人知晓真相？

        又或者，想要用高家的恩荣来拉拢许棠舟这位少年将军，将最耀眼的将星之才和镇北军的力量收入囊中，以便维系下一代政权的春秋鼎盛？

        无论如何，这次封侯大典都要有些波折了。

        君心难测。

        许棠舟目中深沉，牢牢地捏着那张信纸。

        而后他打开了房内暗格，取出了之前那封被投进来的信件，触感极好的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字：

        封侯大典之日，镇北军权移交之时。

        他将两封信件放在一处，比对之下就觉字体虽不尽相同，但某些习惯的笔画却很是相近。

        而且这个神秘的投信人，总能快一步知晓朝堂秘闻，想必其身份也不可小觑。

        许棠舟看着信，心内多少有了些猜测。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必须全力地将精神集中在封侯大典上。

        据信上所言，之前要举办所谓盛典，皇帝最直接的目的，就是想要把镇北军的军权要回来。

        毕竟给了许家几世也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又把遗腹子封为侯爵，在世人眼中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皇帝的好名声依然在。

        而今又似乎起了些变化，皇帝像是改了心思，没有执意要强硬地夺回镇北军。

        不过，这跟玉章公主倒没有多大的关系，她就算再受宠，和皇权军权比起来又算不得什么了。

        这种变故，想来与突厥近日来的活动有关。

        许棠舟从军中密信得知，在边塞处，突厥又活跃了起来，与境内的军卒小股纷争不断。若非有镇北军和“玉面鬼”将军的名头，只怕会继续演化为更严重的大战。

        所以于国而言，现在的许棠舟与镇北军是定海神针，断然是拔不得的。

        不然只会搅浑一池水来，落得个动摇国本的结果。

        那么，这次封侯大典上又有什么幺蛾子在等着呢？

        许棠舟眉头紧锁，一时间各种猜测从脑海中翻滚不休。

        他疲惫地抚着太阳穴，却在眼角余光里，瞥见一抹胭脂红。

        窗台的青花瓷瓶里，盛开着一枝海棠。

        是那次赏花会上，那枝从水胭月的发髻掉落，被他收起来的海棠。

        他如当初与她约定所言，真的好好地养了起来。

        阵阵清香萦绕，花开得正好。

        许棠舟的金戈铁马的心里，忽就安宁了不少。

        他长舒一口气，将两封信又放回了安格中，随即正了正衣襟，向会客厅大踏步而去。

        那里，还坐着宣旨的太监。

        会客厅里，左侧的椅子上正坐着一个人。

        他着一身圆领窄袖的紫色袍衫，看起来年岁也有五十许了，面上干净无须，整个人打理得干净而井井有条。

        许棠舟进来时，就见他正在悠然自得地啜着茶水。

        老太监没有不耐也没有薄怒，面上平和，甚至在抬起眼时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许将军家的茶叶不错，若不介意，回头可否送些给咱家？”老太监笑眯眯的，很是轻描淡写地化开了许棠舟迟迟才来的尴尬。

        “那是自然”许棠舟自然地接过话茬，拱拱手：“刘公公此来，可是圣上有何旨意？”

        他虽是面上不显，心内却谨慎，只因为此次前来的太监身份不同寻常。

        正是秉笔太监，也是皇帝最信任的贴身人，刘自忠。

        刘自忠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身上的气势忽就从和风细雨变作了威严肃穆：“许棠舟接旨！”

        许棠舟也收回了目光，跪拜在地。

        刘自忠徐徐展开明黄的绢帛，念道：

        “门下：镇北将军许棠舟久居塞北抗敌，功勋显著、秉承将门遗风，朕心甚慰。许其三月初四承袭镇北侯爵位，当日举行封侯大典，以彰天恩……”

        三月初四，正是在七日之后。

        许棠舟的眼眸低垂，没人看得到他的视线里，早已是暗流涌动。

        当“钦此”两个字落下尾音，刘自忠阖上了圣旨，又变回了那个和善的老太监：“许将军，接旨吧。”

        许棠舟起身，双手并放，恭敬地收起了圣旨：“臣接旨。”

        “恭喜许将军，哦，不，该说镇北侯了。”刘自忠笑眯眯的，向许棠舟拱了拱手：“咱家这还有样东西，是玉章公主亲自交代了送来的。”

        说着他招了招手，身后的小太监迈着碎步送上一个好看的食盒。

        香甜的味道阵阵地发出，不用看也知道里头的东西，定然很是美味。

        “这呀，是公主亲自做的点心”，刘自忠说着食盒，眼睛却觑着许棠舟颇为玩味：“天底下除了陛下和贵妃娘娘，您这可是独一份呢！”

        许棠舟笑了起来，令丫鬟接过了食盒：“那就多谢公主了。”

        二人一时相对而笑。

        完成了任务，刘自忠也就离开了。

        只是这次的波折，多少令人有些在意。

        天子的秉笔太监，带来了公主的食盒，这就意味着皇帝已经默许了玉章公主的这一行为。

        或许也意味着，他真的有意让二人成婚，以便稳固皇权。

        许棠舟的面上笑意早就收拢，反而尽是冷峻。

        事情有些棘手。

        “侯爷，这食盒放到哪里去？”丫鬟提着食盒，小声地问。

        许棠舟眼中流露掩不住的厌弃，他指向外面，没有一丝迟疑：“扔了。”

        丫鬟应声退下，许棠舟站在门口望向远方。

        层叠的屋檐和青砖灰瓦静默着，长了绿苔的墙壁上，落着许多的花瓣。

        上面，一树胭脂色海棠随风摇曳。

        五天的时间倏忽而过。

        封侯大典有许多的事情要准备，因此许棠舟这些天来一直在忙碌中渡过。

        眼看着再过一天交锋就要到来，他养精蓄锐，只待天亮。

        却不料，夜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取下罩住面庞的兜帽，水夫人的脸出现在烛光之下。

        许棠舟对此非常意外，也不知她遮掩得严实秘密到来究竟是为什么，只得客气地施礼：“不知夫人前来，所为何事？”

        水夫人也不墨迹，直接道：“棠舟，你可喜欢月儿？”

        许棠舟心内一跳，面上却还是打着哈哈：“月儿伶俐可爱，自然是人人都喜欢的。”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水夫人语气急促，她从座椅上站起来，又回环地转了几圈，最后定住了脚直直地看着许棠舟：“封侯之后你就要回塞北了，只是有一件事……”

        她急喘了口气，而后斩钉截铁：“你可愿迎娶月儿？”

        许棠舟怔住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水夫人要说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水夫人说出口后倒像是卸下了包袱，所以也就把话全都抛了出来：“前些时日月儿眼看着就不行了，我知道那夜是你见了她，所以她便好了许多。

        可是，这并非长久之计。

        只要是皇命下来，月儿就不得不嫁去太子府。

        她会死的！”

        说到此处，水夫人哽咽起来：“我思来想去，实在没有办法了。棠舟，你回塞北时就带着月儿走吧，只要你二人成婚，我夫妻俩死也就罢了。

        只是，只是……”

        到了这里哽咽更甚，说不成句。

        那一脸的悲戚与决然，让观者无不动容。

        许棠舟暗叹一口气，原本打算的应付也换做了真诚：“夫人，我自是可以带月儿离开，可……”

        他背过身去，几番挣扎，终究还是声音沙哑：“我不能娶她。”

        水夫人的心思急转直下，连悲伤都忘记了，只是追问：“为什么？我知晓你二人互生爱慕，为何不能迎娶月儿？”

        许棠舟却沉默了，不发一言。

        “你莫不是看中了公主？”水夫人喃喃着坐回了椅子，声音空洞：“是了，是了，月儿再怎么好，又如何比得上地位尊崇的公主呢？

        是我想错了，是我错了啊……”

        她呵呵地笑着，但已然泪流满面。

        “与玉章公主无关，我对她无意”，提及玉章，许棠舟面上闪过一丝厌恶。

        他回转身来，看着水夫人，眼含歉意：“我有……不得已的原因。”

        “罢了，罢了”水夫人意兴阑珊，她戴上兜帽，走向门槛。

        然而在即将跨出门的时刻，她终究还是留下一句话：“带月儿走吧，我知晓你会对她好。

        只要月儿活着，成婚与否，也没那么重要了……”

        梦呓似地说完，水夫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许棠舟站在阴影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不见。

        关上一扇扇窗户，闭紧了房门，烛火幽幽地燃着。

        许棠舟空坐了许久，眼中落寞。

        他拔掉了头顶的发簪，发丝柔滑地倾泻下来，像是润泽的锦缎，包裹住那张唇红齿白的脸。

        慢慢解开腰带，解开白色的里衣，解开胸前缠得紧紧的裹布。

        幽静的烛光下，站立着一个英气飒爽、雌雄难辨的少年人。

        面色苍白，肤润如玉，眼似辰星。

        胸口微有起伏。

        这便是他不能娶水胭月的原因。

        这便是他最大的秘密。

        他，原来不是他。

        他，本来就是她。

        玉面将军许棠舟，是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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