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胭脂海棠（28）

府门前。

        仆役们早早地把内外扫洒一新，又在大门处扯上红绸挂上灯笼，均是喜气洋洋。

        而在府内，许棠舟已经换上深紫的袍服，戴上翅帽，披上赤红的披风。

        他翻身上马。

        举着“回避”的木牌，仪仗队伍整齐地分列两排，拱卫并开道。

        长安城里，街道边上早就聚满了人，各个眼也不眨，都探着头看向转角处。

        只一会儿，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影绰绰出现。

        许棠舟本就身姿挺拔，着正装官服更显清隽贵气，而他偏面上严肃，冷厉的眉眼更添上几分英武。

        貌好之人本就受欢迎，更何况，他还是位不可企及的国之将星。

        随着一个少女的尖叫，人声就炸开了锅，热切的目光涌动，有络绎不绝的新鲜花束被抛了过来。

        这番情形，与初来长安城那日，倒很是相似。

        相比于激动的人群，许棠舟显得很是平静，因为他的注意力并不在眼前，而是正在思索沙罗所说的最新的情报。

        据沙罗所说，从目标的府邸里，昨日又出去了几个人，秘密地去往了兵部一些官员的家中。

        所以，他究竟是敌是友？

        那个给自己提供信息的投信人，究竟是也不是他呢？

        事情似乎又复杂了起来。

        周围人声鼎沸，听得许棠舟心里有股压抑不住的烦躁。

        投信件进后院之人还没有完全确定，自己的布局还不算明了，再加上水胭月近在眼前的危机，这一切似乎都在压迫着神经。

        许棠舟的心脏处隐隐作痛，面色苍白了些许。

        他的旧疾，又复发了。

        沙罗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见他似乎面色不对，不禁策马从侧边靠近，低声道：“侯爷，可是旧疾犯了？”

        许棠舟绷紧了脸，好一阵喘息后方才摆了摆手。

        沙罗面带忧色地退下了，她有些不安。

        从自己十岁那年认识侯爷开始，记忆里他就一直是冷静地处理所有事情。

        不管是战前布局，还是战场杀敌，他似一个铁打的人一般，拥有玲珑心窍，总能周密地算到所有可能性。

        向来有着不属于那个年龄的沉稳。

        沙罗其实并不知道许棠舟究竟在谋划些什么，她只是在七年前被他救下那刻起，就把命都给了他。

        所以刺杀也好，打探消息也好，护卫安全也好，她都一切照做。

        在沙罗的认知里，许棠舟几乎是无所不能的。

        即便她隐隐地感觉到，他在进行一项久远而又危险的计划，但她也有着莫名其妙的信心，相信他能全身而退。

        可是如今，他似是乱了心神。

        乱了心神的许棠舟，还能在波云诡谲的博弈中获得胜利么？

        沙罗也不再敢确定了。

        沙罗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永远直挺的脊背，满是忧心忡忡。

        而许棠舟强忍着不适，继续着游行。

        就在这时。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手中举着束花，站在了大路的中间。

        那是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小男孩，看起来不过五六岁，虽然衣衫破旧但浆洗得很是干净，头发似是因为刚才的拥挤而有些杂乱。

        想必为了从人群中挤出来，也是费了好一番力气。

        他脸蛋红彤彤的似是很激动，手中正拿着一束花，举的高高的。

        “何人挡路？”护卫队见状，一下子动作起来，无数把长刀齐刷刷地指向了此人。

        刀影错乱，反射着道道寒光。

        小男孩似是被吓着了，一下子坐倒在地上，脸上的激动都变作了惶恐：“我……我……我是想送给将军一束花……”

        许棠舟策马向前，向左右抬了抬手：“收刀，无事。”

        说罢看着小男孩，指了指旁边，示意他离开。

        却不料这个孩子竟从地上站了起来，抹了把脸蛋，瞬间灰尘就粘了上去，像只小花猫似得。

        他还是站在那里，眼睛亮晶晶的，双手都举着那束花，用还带着颤音的话语鼓足了勇气：“将军，送给你！”

        许棠舟看着他纯粹的眼睛，抿了抿唇，目光转向那束花。

        那是一束色彩斑斓的野花，大大小小各色的都有，每枝都开得正好，似是被精心地挑选过。

        花瓣新鲜地支棱着，上面还带着晨间的露珠。

        “为什么要送我花？”他没有立刻接下，反而向小男孩问道。

        “因为你是许将军！爹爹说了，你是好将军，是英雄！因为有你保护我们，蛮夷才不敢进犯，大家才能好好生活！”小男孩声音响亮，说得中气十足。

        许棠舟沉默了一瞬，他看着小男孩：“你爹爹……是谁？”

        “我爹爹是个英雄！”小男孩很是骄傲，但随即又有些低沉：“可是，他好久都没回家来了，冬儿想他了……”

        听到这番童言童语，人群里隐有笑声。

        在许棠舟这位青年俊才面前说英雄，这不班门弄斧么？

        虽是童言稚语，但也忒显得无知了些。

        至于小男孩的爹……就看他如今模样，家里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左右不过是个闲汉，跟自家儿子吹牛罢了。

        许棠舟却还欲再问，就见远远地奔来一个妇人。

        她身上带着围布，上面湿漉漉的，似是刚刚还在浆洗衣物，而黑发里夹杂着点点白丝，明明不该是很大的年纪，偏偏面上又饱经风霜。

        妇人着急忙慌的，拉扯着周围的人便问：“看到我家冬儿没，看到我家冬儿没？”

        而后顺着众人目光寻到了路中间的小男孩，急忙地扒开人群，又见卫兵围作一团，脸上带着怯意，最后扑通跪了下来，连连向着许棠舟叩头：

        “侯爷恕罪，侯爷恕罪，小孩子不懂事，民妇这就带他走……”

        说着拉起那个名叫冬儿的小男孩，就要离开。

        “我不！”冬儿死死地举着那束花，小小的身上有着股子倔强：“我不走！”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妇人又气又急，拉扯着冬儿的衣领往后拖：“冬儿听话，你听话爹爹回来才高兴，快跟娘回去！”

        她说得又快又急，像是说惯了这套说辞的模样。

        “我不！”冬儿却不愿意，还是举着那束野花，执着地举着。

        妇人急了，一下用力拽着，就听“刺啦”声响过后，孩子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就烂作了两截。

        被他小心捧在手里的花，也跌落了一地。

        妇人一下子愣住了，而冬儿的肩肘都漏了出来，甚至屁股也漏了半边。

        他瞪大了眼睛，一张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灰尘，看起来颇为滑稽。

        见此情景，人群顿时哄堂大笑。

        冬儿也没管自己的衣服，反而慌乱地趴下来捡拾着掉落的野花。

        可那些沾着露珠的花儿眼下早已渡上灰尘，花瓣折损凋落，花茎也折断了不少。

        等到他一枝枝地把花都捧起来时，花束已经不复如初。

        小男孩红了眼圈，他仔细地擦拭着花上的尘土，像是想要把它擦得干干净净。

        然而一切都只是徒劳。

        他小小的手颤抖着，肩膀也一抽一抽的，眼泪打着转地滚落，一颗一颗地滴在已经脏污了的野花。

        像极了清早的露珠。

        “骗人的，娘亲又在骗我”，他忽然地站起身来，无助地冲着妇人大喊：“爹死了！爹早就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冬儿握着那束折损得颓丧的野花，嚎啕大哭。

        童稚的哭声撕心裂肺，哀哀如小兽。

        人群静默了下来，许多人略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妇人听到孩子的言语，早生的华发在风里如飘飞的蓬草，她揽住了冬儿的肩膀，泪如雨下。

        沙罗走上前，与妇人耳语了几句，随即返回许棠舟的身边，语气也有些低沉：“那孩子父亲是镇北军里的伍长，去年在与突厥的作战里……牺牲了。

        他此前一直跟家里写信，对您很是尊敬，想必正是如此，冬儿才在今日里要送花……”

        沙罗的声音越来越低，眼前的冬儿母子，总会让她想起一些遥远的往事。

        “……侯爷，请您不要怪罪他们母子。”她低下头，第一次向许棠舟请求一件事情。

        许棠舟没有作声，翻身下马。

        他看着一脸鼻涕眼泪，还把野花死死抱着的冬儿，面色柔和：“这束花还能送给我么？”

        小小的孩子闻言，惊喜地抬起头，一下子破涕为笑：“当然，当然！给！”

        蹭破了皮的小手还冒着血丝，不过冬儿浑不在意，只是举着那花，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许棠舟接过那束斑斓野花，而后解下自己的披风，亲自给冬儿披上。

        赤红的披风瞬间遮掩住了褴褛的衣衫，遮掩住了浑身的脏污和血痕，也遮掩住了孩子凄惶的窘迫。

        许棠舟从怀中取出一面铁质的面具来，上面是斑斑刀兵的砍划痕迹，还有驱不散的寒意。

        他面色严肃了起来，也不管冬儿能不能听懂，正视着孩子单纯的眼睛：“抗击敌虏者，为英雄。

        捐躯赴国难者，为英雄。

        马革裹尸者，为英雄。

        冬儿，你爹确实是英雄。”

        说罢，许棠舟将面具叩在了小男孩的脸上，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寒厉如雪消融，只余下温声：“你送的花我很喜欢，这个面具就算是回礼。

        男子汉是不会轻易落泪的，所以莫要哭了。”

        他解下腰上的玉佩，交给了一旁拉扯着冬儿，看起来家境贫苦的妇人，随即转身上马。

        在他身后，那张泛着寒光的面具下面，两道混杂着泥水的眼泪缓缓流下，拖曳出长长的痕迹。

        冬儿拼命地忍住了哭，向着许棠舟挺直的脊背大喊：“将军，我也要做英雄！我会去塞北找你的，我会去塞北找你的！”

        然而马上的人没有回头，只留下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

        等到他走远了，人群也散去不少。

        街市上，医馆紧闭的门被打开，水胭月站在门槛处，遥望着许棠舟离去的方向。

        返回来的付老看着她复杂的眼神，又回想起上次小徒弟听闻太子选妃后的反应，似是明白了些什么。

        他叹息着摇了摇头，坐回了惯常坐着的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椅背，但目光里却满含担忧。

        然而这一幕，许棠舟并不知晓。

        因为他此时正站在皇宫的大门前。

        朱红的宫墙绵延向两边，碧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折射着璀璨的光辉，偌大的门庭耸立，辉煌而又宏伟。

        大门徐徐打开，却有大风从内往外吹刮来，仿佛巨兽从睡梦中惊醒，鼻息喷涌。

        许棠舟衣襟被风掀起，猎猎作响。

        他看着前方，毅然决然地走向门内。

        同时走向百官朝贺的朝堂。

        走向另一个没有刀兵，但却杀戮更甚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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