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胭脂海棠（58）

长安。

        热闹的街市上人流熙熙攘攘，大小的铺子照常地开着，伙计们吆喝着招揽来客，各色的酒旗在暖风里飘飘扬扬。

        一派安乐景象。

        “让开！”

        粗粝的爆喝在街角的转弯处响起，接着黄烟滚滚贴地生，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率先出现在众人眼中。

        马儿四蹄奔驰仿若腾云，但口鼻处却不停地喷着些微的白沫，偶有“嗬嗬”的嘶鸣从喉间传来，像是已经疲惫不堪地跑了很久。

        马背上坐着一个身穿甲衣的兵卒，脸上布满风霜烟尘，手紧紧地攥着缰绳大吼道：“镇北军八百里加急！阻挡者死！”

        正是来送战报的信使。

        行人慌忙地躲藏到路两侧，枣红马从大道中间一闪而过，载着信使朝皇宫奔去。

        待一人一马离去，街道上众人议论纷纷：

        “这是镇北军的信使吧？”

        “前段时间突厥大军进犯呢，想必是战事结束了。”

        “呀，那军报该是跟玉面将军有关吧？”

        “是了是了，许侯爷正是镇北军主将呐！这一幕还真让老朽想起了十八年前，那次也是信使传报，不过就是……”

        “不过什么呀？老爷子您接着说！”

        “不过就是……那次镇北公许光将军，不幸阵亡了啊……”

        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起许光的往事，引得一群人都感叹不已，所有的目光霎时望向了高耸的宫门。

        这次，消息是好还是坏呢？

        朱墙碧瓦的宫殿静默矗立。

        恢弘的大殿内百官齐拜，又是一次朝议。

        秉笔太监刘自忠匆匆地走上，将信使刚刚送达的信件呈上：“陛下，镇北军有战报至。”

        皇帝偏过头，冕旒上垂下的珠帘一阵摇晃，发出窸窣轻响。他目光微微一凝，缓缓地接过战报抽出信纸，上下地看着上面的内容。

        百官面面相觑，殿内一片寂静。

        高明绥看着皇帝阴沉的脸色，当下心内就是一沉。

        他早先给许棠舟送去了一封密信，将陨铁剑会导致死亡一事告知，但并没有说明这一切是皇帝在捣鬼。

        但即便是不说，以许棠舟的聪慧，又何尝不会猜出些许？

        高明绥的心里复杂不已。

        他既希望与许棠舟继续地做朋友，也希望当自己登上大位后能获得许家的支持。

        但同时又忧虑，当许棠舟知晓了一切，知晓了原来许光的死是当今天子所为，并且还要赶尽杀绝，又会是怎样一种态度？

        这位年轻的镇北侯，是会在这次大战里意气用事干脆故意败给突厥，还是说秉承初心要将异族蛮夷驱逐，保汉家一方平安？

        高明绥不知道。

        他就算把自己放在许棠舟的位子上，也无法果断地做出一种选择。

        对于一个一心为国的青年，自己效忠的君主却要处心积虑杀了自己，这样的现实是在是过于骇人和残酷。

        高明绥紧盯着皇帝的脸，企图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丝毫的线索。

        不过他注定要失败了，因为在看军报的过程中，皇帝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

        但转折发生在最后，皇帝将军报捏在手里，脸上又恢复了勉强的笑意，冲着大殿里抻着脑袋等待的群臣道：“此次镇北军大败突厥，镇北侯许棠舟斩敌数万，宣我国威！”

        他虽表现出喜悦，但那双眼睛的深处却分明是一抹狐疑。

        高明绥瞪大了眼睛，一股震惊的狂喜在身体里涌动。

        他做到了！许棠舟他做到了！

        他选择了汉家万万黎庶，而非一人仇怨！

        殿内群臣也如高明绥一般的喜悦，于是接二连三地拜伏在地，高呼：“陛下圣明！”

        宏大的声音响彻四方。

        然而皇帝的喜悦稍纵即逝，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还有一事，让朕心甚悲。

        主将许棠舟因沉疴在身，又加之五日不眠不休追击败军，最终在立御赐长剑于突厥皇庭后，突发恶疾口鼻出血不止。”

        说到此处，他发出幽幽叹息：“镇北侯他，已经身亡。”

        高明绥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这个消息。

        怎么会？！

        什么叫“突发恶疾”？什么叫“口鼻出血不止”？！

        这分明是曾经接触过那把陨铁剑之人的死法，可自己明明已经给许棠舟寄去信件说明陨铁剑之事，他也只拿到剑两三个月，只要趁早丢弃了，受到的伤害也不至于致命。

        而且“立御赐长剑”又是什么鬼？

        那把收人命的剑，高明绥不信许棠舟还会留着一路带到了突厥腹地。

        这一切都太荒诞了。

        不管是许棠舟的身死，还是陨铁剑最终的归处，都让高明绥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

        皇帝也觉得像在做梦。

        他不喜许棠舟，没想到这次就死了！

        倒是个好消息。

        不过这个许家的小子跟他爹许光一样的惹人厌烦，胜便胜了，为何非要把突厥都打残打散了？

        没了蛮夷烧杀抢掠的威胁，那些蠢钝如猪的黎庶还怎么会对我高家，对我这天下尊贵的天子又爱又怕？

        啧啧，须得再暗中扶植一个异族了，真是麻烦。

        皇帝想着，幽深的眼睛里泛着股子不耐烦的寒意。

        但只一瞬，他又恢复了沉痛模样，唏嘘感叹：“镇北侯有乃父之志，朕自当为国士厚葬。

        赐许棠舟为镇北公，遗体不日返回长安，厚葬。”

        说罢接过刘自忠递过去的丝帕，擦了擦没有眼泪的眼睛。

        哼，许棠舟已死又无后人，国公也不过是个名头罢了，赐便赐了。

        只是这人始终是个大麻烦，必须得见着他的尸体才能安心。

        皇帝心里想着，又瞥见太子高明绥失了魂一样地怔愣在原地，不禁暗暗地摇头。

        看来自己这个继承人，并非那么的合人心意。

        所以……是时候考虑考虑其他皇子了……虽说玉章有些刁蛮，但她弟弟四皇子，好像还不错……

        于是在金玉辉煌的殿内，许棠舟的死讯也只不过是一条可供商讨的消息，说完之后，还有各地各阶的奏章要议。

        大殿里又响起或高或低抑扬顿挫的廷议声音。

        一个多月后，许棠舟的尸身从塞北运回了长安。

        同时送来的还有一副尸身，是他的夫人水胭月。

        据说镇北侯夫妇感情极深，夫人眼见丈夫身死，便也随之殉情了。

        倒是让人唏嘘不已。

        两人的尸骨被呈放在了侯府内。

        不过因为天气炎热，加之许棠舟死时就是口鼻大出血脏器衰竭，所以全身的肉也极快地就腐化了，到了长安时基本就剩下一副骨头架子。

        面目早已是模糊不清。

        宫里暗中派出的御医也重点检查了一番，骨殖确实是个身高八尺血气亏损而死的年轻男子。再加之从塞北而来的镇北军副将王岐豹，与许棠舟贴身护卫沙罗作证，尸身是如今的英烈镇北公许棠舟无疑。

        至于他夫人的尸骨，则草草看了一眼就掠了过去。

        皇帝这才放下了心。

        于是御旨一批，许棠舟汉家英雄之名与其夫妻情深共赴黄泉的消息，立时颂扬天下。

        无一人不赞，无一人不哀。

        许棠舟就犹如一颗灿烂的流星，划过漆黑夜空只一瞬，但带给所有人的却是永留记忆的震撼。

        其人已去，其名永存。

        在他死后，家国又出现许多变化。

        许棠舟死后的第一年春，秉笔太监刘自忠孤身死于卧房。据说是夜半起身倒水时不慎滑倒，头正巧磕在石台上，流了一地的血。

        许棠舟死后的第一年秋，皇帝突发中风。自此口舌流涎，全身僵硬不能动，整三个月毫无半点好转，只得退位修养。

        许棠后死后的第一年冬，太子高明绥受百官朝拜，荣登大宝，继位为新君。

        至此，天下开始了新的纪元。

        塞北。

        矗立在国境线上的那座城池已经变了模样，城墙因风沙的侵蚀多了些岁月斑驳，但往来的人流却又如织，车马隆隆喧闹，俱是喜气洋洋。

        黑头发的汉民和黄胡子的胡人拉扯着货物的价钱，操着一口别扭官话的西域客商牵着骆驼叫卖香料和玉石珠宝，还有一坛坛中原来的好酒被摆在酒家的门面上，舀出一瓢来就香飘四溢，惹人走不动道。

        眼下，正有个挎着包袱的年轻人被酒水引了魂，站在酒家边上不住地咽着唾沫。

        卖酒伙计站在酒缸后头，见这人憨傻模样不由噗嗤一笑，正要探出头来撵走，就听楼上传来个飒爽的声音：“给他一碗。”

        却是个皮肤麦色，年纪约莫有三十多岁的女子。

        她一身简装打扮，栗色的发只用一根钗子簪住，举手抬足间利落潇洒，像是个练家子。

        有功夫在身的。

        伙计忙不迭地应下，立马倒了一碗酒递过去，年轻人面红耳赤地接了过去，眼睛却看向那女子一眨不眨。

        “喂，小子，我家老板娘从前可是练过功夫的，再看少不得揍你一顿！”伙计扯下毛巾掸向这没礼貌的年轻人，小声地吓唬道。

        “不不，小哥儿你误会了”，年轻人赶忙把酒碗放下，解释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看这姐姐有些眼熟，倒像是小时候见过的……”

        他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伙计噗嗤地笑起来，一甩毛巾：“喝你的酒吧，可莫要看人好看就觉得好说话，我家老板娘之前，嗬，说出来吓死你！”

        年轻人凑近了来，一脸期待地等着他说话，伙计这才过足了瘾，得意洋洋地昂起头：“那可是名震天下的镇北公的贴身侍卫！你知道么，那可是灭了突厥的许棠舟许将军！

        正因为他，咱们这地方才能成现在这么繁华。

        可惜啊可惜，许将军才那么年轻就仙去了，要是到现在，别说国公了，说不准还能做个异姓王呢！

        我跟你说，我家老板娘当年真是跟着许将军的，那身手可厉害了！

        要不是后来遇见从中原千里迢迢来这里开店的我家老板，二人结了姻缘，说不准现在也能做个女将军呢……”

        伙计是个碎嘴子，越说越起劲，可那个年轻人听着了这一番话后急急地放下了碗，直接冲向了店里，对着柜台后正检查账簿的老板娘便拜：“见过沙罗姐姐！”

        是的，这个麦色皮肤的女子，正是沙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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