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青灯古佛

巧心被两个婆子押到了扬灵院的院子里。

        扬灵院挖了个池子养荷，所以铺的皆是边缘锋利能够防滑的六棱石子，巧心被婆子摁着跪在地上不住挣扎，两个膝盖磨得血肉模糊。

        谭宝莉跟着李氏后头走出来，秦嬷嬷立刻上前回话：“过来前婆子验过了，身子还是完整的。”

        听闻这话，屈辱再次涌上巧心胸口。但她现在嘴被堵着，只能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谭宝莉。

        “你这狐媚子，竟还敢拿这种眼神看着姑娘！”巧兰上前骂道。“姑娘平日里带你不薄，吃穿用度你哪样不必别人高一等！当年如若不是姑娘，你早被人牙子发卖到窑子里去了！还由得你在这装相！”似是觉得恶心，她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谭宝莉想起十年前也是冬天，她和李氏到观音桥去祈福，回来的路上看到街边有个人牙子用麻绳捆了个女娃娃在地上拖拽着。

        李氏信佛，看到这等场面也是于心不忍，谭宝莉便央着李氏将那个女娃娃买了下来，带回家做个小丫鬟。

        那年巧心六岁。

        她很小的时候就被亲爹卖掉，在人牙子手里摸爬滚打的讨生活。如若不是被她悄悄听到人牙子养着她是打算将她卖到窑子去，她也不会逃跑，更不会遇上谭宝莉。

        被谭宝莉买回去以后，她用尽浑身解数讨谭宝莉喜欢，才得以和巧蕙巧兰平起平坐，成了谭宝莉身边的大丫鬟。

        但她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不甘心一辈子只做丫鬟，一个丫鬟在娘子房里的地位再高，最好不过是配个小厮嫁了，生的孩子依旧为奴为婢，永世不得翻出奴籍。

        看着巧心凶狠的眼神，谭宝莉走到她跟前，伸手抽走了她嘴里的破布。

        “膝盖很疼吧？”谭宝莉看了一眼巧心的双腿，被石子磨得惨不忍睹，即使是现在立刻包扎医治，大概率也是要留疤的。“这十年间，在我心里是将你当半个妹妹看待的。那些珠花首饰水粉衣裳，给你的总是比巧蕙巧兰她们更多一些，你知道为什么吗？”

        那双看向巧心的杏眸干净清澈，里面闪着温润的光，眼底却是毫无波澜。

        “因为我知道你并不很忠心于我。你幼时吃了许多苦头，性子有些瑕疵，我以为多照顾你一些，还教你读书习字，在你知礼仪、懂廉耻后，能够摆脱掉过去的执念。”谭宝莉淡淡一笑。“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将你随便许给府里的小厮，让你了此一生？其实我在出嫁前已经让阿耶帮你打听过，南郡府衙里的录事傅先生对你有意，只等着过两年你同意了，我给你脱了奴籍再让你风风光光的嫁过去。”

        闻言，巧心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

        “我知道你的心气高，不甘于做一个婢女。但还是我小瞧你了，也是没想到，你想要的竟是我夫主身边的这个位置。”

        巧心下意识看向一旁的巧蕙和巧兰，两人都是知道此事的样子，可见并不作假。

        “姑娘还拿自己的体己钱给你存了嫁妆，就算是我和巧蕙姐姐，也一样攒了首饰想要给你添妆的！”一旁的巧兰忍不住向巧心吼道。

        这一下，巧心彻底的懵了。她跌坐在地上，似是才反应过来一般，顾不得腿上的疼痛，膝行几步伏在谭宝莉面前哭嚎：“姑娘！是巧心愚蠢，是巧心辜负了姑娘的美意！姑娘您就饶了巧心这一次吧！巧心必定做牛做马报答您！”

        谭宝莉低头看她，眸子里并没有什么波动。

        这十年间的主仆情谊做不得假，在最初那几年，巧心也曾尽心尽力对自己好的。

        谭宝莉还记得十二岁那年自己生了病，发着高烧说胡话，瞧了好几个大夫吃了无数的药都不见好，巧心为了她在佛龛前跪了一天一夜，只为祈求她的二姑娘赶紧好起来。

        “我原谅你，也求了阿娘不会将你发卖，不至于让你沦落到窑子青楼那些地方去。”谭宝莉抽回被巧心拽在手里的裙摆，往后退了一步。“我会将你送到郡郊的庵里，你心中欲望太重，就在庵里修行，去除杂念吧。”

        说罢，谭宝莉挥了挥手，旁边的婆子得令，又将巧心架走了。

        这一次巧心没有再挣扎，任由两个婆子架着离开了扬灵院。

        谭宝莉看着巧心的身影彻底在扬灵院前消失，闭了闭眼，终究是吐出一口浊气。待她回过身时，看到李氏在一旁十分欣慰的看着自己。

        “我的莉娘是长大了，为娘甚是欣慰。”李氏知道这个小女儿最是念旧情，让她处置自己身边的旧人，与逼迫沙弥喝酒食肉无异。今天谭宝莉能迈出这一步，虽还是有些心软了，但总归来说，一个当家主母的气势有了。

        在谭宝莉及笄的时候，李氏就总担心自己的小女儿会因为性子软糯而受婆家欺凌。所以当谭振华说属意将女儿许给黎封时，李氏虽觉得门第上不登对，但能让女儿婚后过得肆意些，便也就同意了。

        被李氏这样一打趣，谭宝莉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阿娘不会觉得我这处置太软弱了吗？可我总是忍不住念着当年巧心为我在佛龛前跪了一天一夜的事儿，对她着实恨不起来。”谭宝莉走到李氏身边，拥着母亲的肩膀说道。“其实说把她抬妾也不是气话，女儿知道世间夫妻大多不会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与其是今后那些阿猫阿狗，我倒宁愿是她……”

        “家姐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谭家的女儿可说不出这般委曲求全的话来！”

        谭宝莉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谭俊杰打断了。

        “叫我说，家姐的处罚也忒弱了些，就该把那狐媚子丢到军营里当营妓去。”谭俊杰忿忿不平道。“阿娘您也不帮着我姐姐一些，倒叫那狐媚子还留口气在。”

        “说的什么浑话！”李氏倒是没客气，直接赏了小儿子几个爆栗。“送你去私塾念书，倒是没叫我看出来哪儿长进了，这样粗鄙的话你也能在你家姐面前讲得出口。”

        李氏顺了顺气，也没管在旁边捂着脑袋嗷嗷叫的谭俊杰，只是吩咐丫鬟去正院摆饭。

        “阿娘倒也不必摆到正院去了，那狐媚子……呃，那巧心刚才在阿耶面前攀扯黎封来着，现下阿耶生气呢，我过来的时候，黎封那厮还跪在茶室门前，怕是没什么心思用膳了。”谭俊杰心下有气，虽言辞上收敛了些，却也不愿再称呼黎封为二姐夫了。

        谭宝莉与李氏倒是没想到这出，也顾不上谭俊杰了，赶忙朝正院那边赶过去。

        谭宝莉与李氏赶到到正院茶室一看，黎封果然在茶室门口跪着。谭振华看起来气还没消，阴着脸坐在矮几后面没说话。

        “这大喜的日子，闹的是哪出呀？有什么事儿不能等过了今天再说吗？”李氏现下也觉得谭宝莉给巧心的责罚轻了，好好的归宁给她搅得整个家都鸡犬不宁的，也不知道会不会对囡囡今后的运势有什么不好的影响。“黎封，你给我起来，跪在这像什么话！”

        “阿娘，此事是小婿有错在先，纵然我知道莉娘是跟我顽笑说出纳妾之言，我也不该给那婢子有任何可乘之机，让她以为自己有了机会。”黎封并未站起，反而伏地拜下，将头叩在竹席上。“小婿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能娶到莉娘实属高攀。当初向谭家承诺的此生仅莉娘一人，绝无纳妾可能，小婿一定会做到的。恳请父亲、母亲原谅。”

        虽是道歉求情的话，倒让黎封说出了些不卑不吭的态度来。谭振华的表情开始有些松动，不过张了张嘴，还是只冷哼了一声。

        谭俊杰倒是看出来父亲的意思，在一旁道：“你一介莽夫，若不是我阿耶怜你，你还是个白丁之身，娶我姐确实是高攀。今日归宁，距你们新婚才三日，你就在我们面前闹出这纳妾的事儿来，今后如若我姐随你上京，离了我们这些家人，可不就任你搓圆捏扁？你那承诺，我看也并不可信！”

        黎封跪在竹席上伏地低头，看不清他是何表情。谭俊杰还想开口再刺他几句，却见谭宝莉在一旁也跟着跪了下去。

        “父亲、母亲，我已嫁予夫主为妻，自出嫁那日起，我便是黎家妇了。既已出嫁，还需娘家人来替我操心，莉儿实属不孝。”说着，谭宝莉也朝谭振华与李氏的方向拜了下去，“抬巧心给封哥哥做妾，其实是莉儿自己的主意，与夫主毫无关系。莉儿身子不好，体质虚寒，出嫁前殷家娘子向母亲说过我很难有孕的事情，其实我是知道的。所以，给夫主纳妾，是我作为黎府正室该做的事，即使今日不是巧心，明日也会有别人，总不能叫黎家的血脉断在我手里不是？”

        “你……”谭振华听着女儿这般言论，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既然那婢子已经发落，今日这出我就当没发生过。不过黎封，方才杰儿的话便是我的意思，你若对莉儿不好，我谭家的女儿谭家自己来疼。”

        “小婿今后定不让莉儿受半点委屈。”

        李氏打量着谭振华气已消了大半，一边叨念着“阿弥陀佛”一边将谭宝莉搀了起来。而就在旁边松柏得了眼色想要去扶起黎封时，门外传来了一名男子的声音：

        “父亲请慢。”

        众人回头一看，竟是前阵子跟着商队出海的谭府大郎君，谭俊军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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