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初夏的天气，风中已带了晴暖的气息。如金的日光透过轻薄的烟霞绿的蝉翼纱，滤出几许清凉的意味。

        窗前门外，湖蓝色织暗花竹叶的纱帐皆懒懒委地垂着，透过半朦胧的纱帐一眼望出去，庭院里的栀子花开了雪白灿烂几树，映着满架绯红如霞光的蔷薇，倒也红红白白的妍丽。

        随着太嫔们的离宫，燕语莺声已不再，只余下太液池的风景经年未改。

        云薇穿着家常的月白色素缎衣裙，裙摆疏疏绣几条竹枝，灵蛇髻上不过一对简约的鎏金兰花纹银钗。

        她娥眉带秀，仪态万千，使人不敢直视。上天是如此的钟爱她，以至于朝政的操劳与岁月的波折都舍不得在她身上留下一丁点儿的痕迹。

        云薇斜靠在软枕上，手中拿着一本奏折，不知内容写了什么，她唇角挑起，眼里流露出几分趣味。

        女官齐兰馥捧着一叠整理好的奏折，恭敬道：“太后娘娘，臣已经整理完毕，请娘娘阅批。”

        “十一娘，你不比如此拘谨。”云薇随手撇了手里的折子，温和地对兰馥说道，并示意她把东西放下。

        齐十一娘低头道：“娘娘对臣有再造之恩，臣唯恐有不尽心的地方。”

        她是皇贵太妃家的姑娘，在家中排行十一，长辈们都叫她十一娘。本该为了齐氏一族，联姻他人，造福家族。可某日，皇贵太妃被准许回家探亲，太妃娘娘在诸多姊妹中，一眼就选中了自己。

        在齐家眼里，皇贵太妃此举，是为了让十一娘像当初自己一样，被昭成皇后选中，早早入宫中为皇帝妃嫔，以此来保住齐氏荣耀。就连十一娘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世家女子不就是为了家族利益而活的吗？

        谁又能想到，随着太后推行女学新政，打算从新建的兰芳学院选取才华横溢的女子，担任女官，出入前朝后宫，为太后皇上分忧。

        又恩泽十数个因为突然绝嗣、只能把本家利益转给分支的王公列侯，允许本家女儿承继父兄爵位。

        种种新政，让很多人意识到，崇宁太后有意提高女子的地位。

        兰馥还记得自己刚入宫的时候，非常的忐忑不安。要知道小皇帝刚满十一岁，而她自己已经十五了。年华向来不等人，何论以颜色承恩的宫妃。

        太后娘娘温和如同家中的长辈，轻柔地对她说道：“听端姐姐说，你闺名是兰馥，只是家里人都叫你十一娘，我也可以这么叫你吗？”

        兰馥七上八下的内心顿时就平静了下来，她不太记得当初自己是怎么回答太后的了，只知道太后娘娘亲手把她从命定的道路上带离。

        太后娘娘以行动告诉自己，女子亦可有另一番天地。出将入相、荣耀家族，从不是男子的专利。

        “你瞧瞧这个。”云薇指了指刚才自己随意撇下的奏折。

        兰馥小心翼翼地捧起折子，轻轻地打开来细看。在看到“请太后依武周故事”一行，她蓦然一滞，带着讶异的神色去看波澜不惊的太后。“娘娘，这……”

        云薇淡然微笑：“十一娘觉得如何？”

        “……”兰馥不敢说，只能摇头。

        云薇和颜悦色道：“十一娘，我让你担任我身边的女官，就是想听一听你们的想法。”

        我们的想法？兰馥想起，多亏家里的教导，自入宫起，她就与宫内来自不同地方、各有长处的女官们相处和睦，甚至互以姐妹称呼。自己身为定勋侯的后裔、皇贵太妃的亲族，又有同龄人难以企及的圆滑，虽然年纪轻轻，但也渐渐成为女官们的领头。

        “娘娘，恕臣直言，自武周起，男子防女子过甚。他们鼓吹三从四德，把女子紧紧地栓在男子的手中。他们要求女子，若是自己不义，女子既不可盲从，又不可不管，亦不可离去。可若是女子稍有差错，他们又是如何做的呢？”

        兰馥顿了顿，“他们把女子当做物件，女子要奋起，就视之为妖孽，以语言羞辱。种种行径，在臣看来，可笑之至。只是，臣认为，烟花纵美，不过转瞬即逝，哪里比得上霞光，与天齐寿，每日皆有呢。”

        看着兰馥认真的面容，云薇扑哧一笑，调侃道：“我们十一娘长大了，瞧瞧这滔滔不绝的模样，真有前朝那些个臣子的风范。”

        “娘娘！”兰馥羞恼道。

        云薇伸手，对兰馥比了个过来的手势。兰馥顺从地过去，被云薇摸了摸脑袋。“过几日，就去前朝吧，兰馥。”

        兰馥讶然：“娘娘？”

        “我瞧着礼部就很好。”云薇慢慢说道，“虽然礼部在六部中不起眼，但清贵掌礼。天下文士，都逃不过礼字。你去礼部，任主事一职。官位小，不起眼，他们不会警惕。”

        兰馥明白，文人掌天下喉舌，不能轻易得罪，但不是没有弱点，他们在乎君臣伦纲。

        礼部清贵，事情繁多。除去接待属国外臣，接触的人大多是世家列侯、清雅文士，她可以利用女子的身份，靠近那些困顿于后宅的妇人姑娘。

        “臣谨遵太后娘娘懿旨。”兰馥郑重跪拜。

        走之前，她问：“娘娘，臣走后，可有适合的女官为娘娘分忧？”

        云薇没回答她，只是看向了大周国境舆图，素手覆在了黑白对持的棋局。

        兰馥只觉当头棒喝，从未有如此清明的时刻。

        自己将会如一滴落入海中的水，无人在意。就像万千为女子未来而努力的女官，润物细无声一般，滴水成湖，汇聚江河，终成汪洋大海，定能撼动千年以来，唯男子尊的顽固思想。

        ……

        时永兴三年，过了四月的天长节，皇帝也满十三了，不少人开始蠢蠢欲动。然而，太后庄重威仪，贵太妃严防死守，也没人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旬日，依贵太妃的命令，宫内放出了一批不安分的人。

        陵容带着余怒，对云薇说道：“那些个女子，好好的正经事不做，竟起了歪门心思，去勾引治儿。要不是想着泽儿近来身体不好，为了给泽儿祈福，我早就一并发落去慎刑司，要她们瞧瞧，什么叫安分守己。”

        云薇安抚地拍了拍陵容手，道：“她们不外是想着先帝也是这个年纪有的纯元、温裕皇后，还有端姐姐等人在身边侍奉，想要效仿，求个荣华富贵罢了。”她无奈一笑，“就连太皇淑太妃都在昨日和我讲，该给治儿纳妃了。”

        “治儿才十三呢，早早近女色，怕是会坏了根基。”陵容闻言蹙眉，“先帝那个时候，姐姐也和我说了，是因为罪人虎视眈眈，昭成太后为了拉拢臣子才给先帝纳妃的。”

        她眼底似有不屑，“本来昭成太后是想着先纳妃进来，仅为表明态度，等先帝大一些再行云雨之事。怎料美色之前，先帝自己忍不住了。”

        云薇拉了一下陵容的衣袖，让她注意说话，另提起了一件事，“我听说太皇淑太妃家里有个姑娘，年纪和治儿一般大。”

        陵容无语摇头：“怪道太皇淑太妃会和姐姐说要张罗选秀的事呢，原是念着她江家的荣华富贵。要不是姐姐家里都是儿郎，他们怕是要揣测姐姐会和昭宪与昭成皇后那样，给治儿娶个苏家的皇后。”

        “就算有女孩，我也不会的。”云薇望向窗外，不知名的小雀儿从远处飞近，停在枝头，不一会儿扇动着翅膀，扑拉拉地又飞远了。雀儿无拘无束，真令人羡慕。

        “我已经下旨，无论是皇帝的嫡母，还是生母，都不得给皇帝娶纳她们家里的女子。”很快，她收回目光，以手点了点桌面，“朱氏一门三后之事，切不可再有。”

        两人谈了一些前朝后宫的事情，听见守在门口的内侍高呼：“皇上驾到——”，不约而同收了话题。

        予治大步流星，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儿臣，给母后请安，给母妃请安。”

        “快过来。”云薇让小皇帝坐在身边，又接过女娃娃，“治儿，怎么抱着真儿过来了？”

        予治抱过来的女娃娃是予泽和空青成婚许久，才得的宝贝女儿。夫妻俩爱若珍宝，取了个小名，唤作真儿，平日里是舍不得离开女儿半步。

        只是，这几日予泽生了场大病，空青为了能全心全意照顾予泽，才狠下心送真儿入宫，托云薇和几位太妃照料。

        “真儿在端母妃那里念着要母后，端母妃没办法，遣人送过来的时候，朕恰好碰见，就亲自带过来了。”予治一边说话，一边接过陵容给的点心，亲昵道，“儿臣就念着母妃这口樱桃酥呢。”

        陵容微笑地看着予治吃点心，温柔道：“治儿慢点吃，母妃这里还有很多。”

        云薇低头，哄着怀里的娃娃：“真儿，要不要喝牛乳，祖母让他们多放些你最喜欢的杏仁沫，好不好？”

        “好~”真儿奶声奶气地回答，在场三人皆是慈爱地看着她。

        几人闲谈家常，轻松自在。

        陵容问：“瑾儿和瑜儿也满十八了，姐姐有什么想法？”

        也不知怎么的，帝姬们年纪稍长，就似那自由自在的鸟儿，一只只飞出宫廷，去往各地游玩。女孩们乐不思蜀，都不想回京了。

        “我还能有什么想法？”云薇浅笑，“她们想要像琛儿那般，终生不嫁亦可；如静萱、素盈一样，相夫教子也行。或如兰英与驸马在琼州府，守卫大周海防。她们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我都是支持的。”

        予治在一边听着，眼睛一亮，不知道在想什么。

        早前，予漓请调翰林院，想要参与编修永兴大典之事，云薇准许了。

        予泽为了有更多时间陪伴妻儿，也是为了自己著冷门书的爱好，上书推去了所有的职务，云薇也同意了。

        云薇还准许予澄就封琼州府，连带着贤太妃一起，与兰英同在琼州岛，护卫边境海防。又给了予涛大笔钱财，让他随心而行，游山玩水，或写游记或画山河。

        无论皇子还是帝姬，她向来是支持他们的意愿。

        “哦对了，治儿。广威将军有一女，天生神力，自幼习武，弯弓射箭，百发百中。萧女曾入山林，擒得一猛虎，人人称赞为女中豪杰。”云薇一边拿着手帕，轻轻擦拭真儿喝牛乳沾到的嘴巴，一边对予治说了自己的主意，“听说那丫头满十六了，我打算让她入军。”

        予治想了想，道：“母后是想让萧姑娘在军中发展，等她建立威望后，以她作女子榜样，组织起一批娘子军。”

        就知道予治很快就能明白自己的用意。云薇赞道：“不错。我们治儿越发有长进了。”

        予治摸摸下巴，建议道：“母后，不如让林太医在宫内培养一批女医，就像二嫂嫂那般医术出色。等她们出师后，再派往各地，建立专门为妇女医治的医馆，然后广收女子学徒，为天下女子造福。”

        “甚好。”云薇笑着点了点头。

        恐怕日夜期盼皇帝亲政，期望太后退政还居的臣子们完全想不到，予治与自己一样，是站在女子的立场上，为帮助女子困境而努力。很多的旨意和政策，不全是自己和女官们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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