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掮客论红艳

　　再来说说何必。何必的性取向终于浮出水面了，终究还是喜欢女人。不过说起来这也并不是一件多值得庆祝的事，因为何必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孙维季。
两人相识于九二年秋末的一场饭局。那天阮如璋从中央党校学成归来，赵守政设宴接风。简光亚和何必有幸第一次被干爹叫去参加高端饭局，一起去的还有安国柱和陈岭南以及吴惧。赵守政带上了赵筠草和罗明辉。覃长弓叫上了伍德利。林炳辉带上了林晓阳。当然肯定少不了大军和孙维季。
赵守政在“龙踞酒店”订的包房。大军吩咐在香港的手下当天航空过来一条龙趸和几只大龙虾，还有一大块厚厚的金枪鱼。大军应该是想显摆一下，上菜前特意让厨师用餐车把几样海鲜推进包间让大家过目。除了在海边长大的陈岭南和去过日本的孙维季，其他人甚至都叫不出它们的正式名字。几只龙虾来自澳洲，个头巨大。金枪鱼来自美国，那一块肉足足有十斤。重点是那条龙趸，重达五十斤，是香港的渔民当天从海里捕捞上来的。大军说这么大的龙趸能捕捞上来实属罕见，通过这件事也可以预见，阮如璋必定平步青云。不得不说，大军不怎么会拍马屁。
这场饭局有着历史性的特殊含义，首先当然是祝贺阮如璋学成归来，还有一层含义是以阮如璋为首的核心团队从此成型。没有参加这次饭局的人，说明还没有进入阮如璋的核心团队，只能算是第二梯队。所以饭局对宾客的座次也非常讲究，也很微妙。主宾是阮如璋，右手边是大军，左手边依次往外是赵守政、孙维季、陈岭南、林晓阳、简光亚、赵筠草。大军依次往外是覃长弓、林炳辉、安国柱、吴惧、伍德利、罗明辉、何必。赵筠草被赵守政安排坐在背靠包厢门的位置，也就是说这次她负责跑腿埋单。陈岭南原来坐在赵筠草的位置，因为他过去跟大家一起的时候通常都坐那个位置，习惯成了自然。可这一次却被赵守政从椅子上拎了起来，也就是说想跑腿埋单也不是谁都有机会。
赵守政让赵筠草埋单可谓意味深长，因为他的两个大哥阮如璋和覃长弓自始至终无法接受他跟赵筠草的关系，可他又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跟赵筠草分开，而且一定要把赵筠草领进自己的这个圈子。赵筠草这次埋单要是没有令阮如璋和覃长弓不高兴，那就意味着他们从此默认了两人的关系。而赵守政同时又料到，阮如璋和覃长弓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下肯定不至于因为赵筠草埋单而给脸色。如果赵筠草错过了这次机会，下次就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饭局上交谈的是几个头面人物。阮如璋讲在中央党校学习的心得和体会。大军说九七。赵守政负责讲屎尿屁段子推高气氛。在场的人里唯有覃长弓强颜欢笑，因为他被安排坐在大军旁边，而这个位置按说应该属于行政级别比他高的林炳辉。别以为大军是无心之举，大军对官场应酬的规矩门清，把覃长弓拉到身边坐，无非就是想打电器厂的主意。至于其他人，除了听大人物讲时政和段子，还有就是负责向大人物敬敬酒续续杯夹夹菜，除此之外插嘴的资格都没有。
当所有人依次跟大人物们敬过三轮酒后，后面发生了两个小插曲。可以说这两个小插曲的发生都完全背离了主角阮如璋召集这场饭局的初衷。其中一个小插曲是林晓阳主动给坐在旁边的简光亚和陈岭南夹了好几次菜，敬了四轮酒，比敬其他人还多了一轮。之后林晓阳又把手伸到桌子底下拉开了简光亚和陈岭南的裤裆拉链，跟两人开了一个放肆的玩笑。这个小插曲除了三个当事人，谁也没注意到。另一个小插曲倒是都注意到了，那就是孙维季趁罗明辉起身向大家敬酒的间隙跟罗明辉调换了一下座位，坐到何必旁边去了。矜持地坐了十几分钟，好像也没怎么跟何必聊，孙维季又把座位换了回来，坐回了自己原来的座位。然而过了十几分钟，何必趁陈岭南起身向大家敬酒的间隙跟陈岭南调换了一下座位，坐到孙维季旁边去了。也坐了十几分钟，好像也没跟孙维季聊太多，后来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尽管这个小插曲看似无意，其实非常有意，大家当时就猜到这两人接下来会发生故事。
果不其然，第二天何必就主动联系了孙维季，约孙维季出来喝咖啡。何必此时也算是有钱人了，但还不熟悉上流社会的生活，认为喝咖啡就挺上档次。孙维季婉言谢绝了何必的邀请，理由是她实在没空。第三天何必又请孙维季喝咖啡，孙维季依旧谢绝了。何必足足邀请了大半个月，孙维季终于出来赴约了。
孙维季跟何必说接下来这两天你有空没。
何必说有空。
孙维季说跟我去趟香港怎么样，我去那边办点事。
何必说我又不是你秘书。
孙维季说公私兼顾嘛，我真的很忙。
何必说我没护照，怎么过去。
孙维季看出了何必的窘迫，说我带你过去，不过就此一次，下次你得先有护照。
就这样，孙维季带着何必去香港玩了两天。随后两人又接触了几次，发展神速。
为了掩人耳目，两人从不在龙踞约会，每次都是跑去香港澳门，听说还去过新马泰。为了跟孙维季约会，何必想搞一本护照，为此特意回了趟瓜洲老家，结果去到公安局发现自己根本不够条件。不过这难不倒孙维季，孙维季的进出口公司每年都有几个护照名额。孙维季以员工的名义帮何必办了一本，接下来两人出入境就跟去邻居家串门一样频繁。跟着孙维季，何必学会了打网球，以及吃芥末。跟着何必，孙维季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打台球、吃冰激凌。两个人完全来自两个世界，年纪上也算是两辈人，可在一起的时候却总能玩得不亦乐乎。何必总有办法让孙维季开怀，孙维季跟何必在一起的时候也跟平时判若两人。尽管两个人确实是为了图新鲜才开始接触，但越往后，何必对孙维季越痴迷，孙维季对何必也越迷恋。
由于两人约会不在龙踞进行，很长时间都没被大家发觉。大家只发现何必很少跟大家一起玩了，经常往外跑，夜不归宿，偶尔还给大家带回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小礼物，同时钱包里放着大把的美钞日元和港币，给人的感觉是非常神秘。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九三年冬天，何必突然向大家宣布，他要做爸爸了。之前大家只是猜测何必在外面有了女朋友，而且这个女朋友多半是个有钱的富婆，但这个女朋友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家从来没有见过，加上何必多年来性取向不明，这次突然宣布要做爸爸了，除了简光亚，几乎没有人相信他。简光亚也只是半信半疑，他知道何必跟孙维季在一起了，但一直以为两人只是玩玩而已，突然听说两人有了孩子，还真是不大敢相信。简光亚从侧面了解到，孙维季只是看起来年轻，其实已经人到中年。而且，孙维季的朋友大都非富即贵，没道理看上何必这样一个草根，更没可能跟何必生孩子。另外从何必宣布这个消息的神态看，似乎也确实是在说一件与他没多大关系的事，一点也没有初为人父的男人该有的激动啊、兴奋啊、紧张啊、苦恼啊等等这样的情绪，轻描淡写一句话带过，之后便没了下文。不过这似乎又符合何必一贯的风格——云淡风轻，宠辱不惊。
何必宣布他要做爸爸这个消息没出一个月，突然进了公安局，因为盗版。这个消息又一次刷新了大家对何必的认知。包括简光亚，包括何苦，也包括孙维季，大家一直以来别说看过何必在做盗版生意，听都没有听说过。然而事实却是，何必被龙踞公安局来了个人赃俱获。而且，据龙踞公安局对外宣称，这是国内迄今为止破获的最大一宗文化音像产品盗版案，缴获的盗版设备一应俱全，没收盗版磁带和影碟百万余张，涉案人员数十人，涉案金额过百万。更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在这起案件中，何必还是主谋。
何必的盗版生意其实在九二年初就开始了，跟简光亚成立“格物工程”的时间几乎重叠。身边的人之所以一直蒙在鼓里，一是何必确实从来没有在大家面前透露过半点犯罪信息，二是何必在大家的认知里也确实跟犯罪分子不沾边。在普遍的认知里，假如一个人在从事违法犯罪活动，他或多或少会露出一点蛛丝马迹。可何必身上一点也没有，唯一的一个似乎跟盗版有点关联的迹象是，多年来何必总是让郭宏生和郑家驹以及所有他认识的港台朋友给他带磁带影碟和繁体字书籍。但这又实在太牵强，众所周知，何必喜欢音乐和电影，仅凭这个依据，正常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往盗版方面联想。
直到听说跟何必一起被抓的还有台湾人沈仲康，大家这才不再替何必喊冤了。何必跟沈仲康走在一起，犯罪一点不奇怪，不犯罪反而有点不正常。而且犯的也应该是那种比较有特点的罪，从事盗版，倒也契合两人的性格。
台湾人沈仲康有这样几重身份：祖籍湖南常德、国军军官子弟、“竹联帮”核心骨干、国军退役少校飞行员、台北医科大学高材生、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临床医学博士、台湾当局通缉要犯。这几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身份同时集合在一个人身上，可见此人有多不同凡响。沈仲康九一年来到大陆，在这之前他是美国霍布金斯医院神经科大夫。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大陆，据他自己说，七零年前后他曾数次开着飞机来给大陆同胞发反动传单和糖果饼干。最后一次来大陆执行任务是七一年，任务完成后返程途中在福州领空被解放军轰了一炮弹。炮弹正中机腹，把坐在后面负责雷达的上尉副驾驶的大胯给轰没了，从此再也不敢来了。
何必跟台湾人打交道的历史始于八八年。从那时候开始，零零散散的台湾人转机香港进入内地，除了探亲者，还有少量冒险家。九十年代早期来内地冒险的台湾人有两类，一类是在台湾惹上官司无处容身的罪犯，一类是跟当年的郑家驹和郭宏生那样的淘金者。他们跟九十年代中后期大规模进入内地的台商不同，后者是正儿八经的台商，带着资金来的内地。他们除了带来一堆卿卿我我的闽南情歌和一阵嚼槟榔的不良风气，其他什么都没带，纯粹就是来冒险，因此大都很年轻。沈仲康是个例外，他四七年生人，此时已四十好几。他属于第三类，他来大陆纯粹就是找新鲜感。
何必这几年结交了大量港台籍同胞，三教九流都有，其中不乏享誉全国的明星艺人和政商界人物。何必能结交到这些人，主要是因为在“耗哥”的歌舞厅做驻唱兼主持，而“耗哥”的歌舞厅是港台同胞在龙踞的首选聚散地。另外何必又多才多艺，在龙踞江湖上是个传奇人物，名声在外。有朋自远方来，自然要会会这个神人，请他喝场酒交个朋友。
而九十年代前后这一拨过来的台湾人，又一律跟大陆这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为他们的父辈都是四九年前后从大陆过去的。尽管他们大都一文不名，但好像都比较有文化，而且见多识广。当然这是从表面论，有的坏分子背地里在大陆也干违法犯罪的勾当。龙踞发生好几起绑架勒索港籍富商的案子最后破获的时候就发现是他们干的，有一次还把人弄死了。他们违法犯罪其实也很好理解，因为他们一文不名，但又不能像大陆人一样进工厂打工，第一桶金只能通过非常规手段获得。
沈仲康自然不屑于干这种绑架勒索的勾当。他是大哥级人物、高级知识分子、著名医生，手持美国绿卡，在美国住的是别墅，开的是“林肯”，妻子是台湾富家女，身家颇丰。不过他也不屑于安安分分过日子，不然也不会扔下妻女跑来大陆，留在美国就能荣华富贵。沈仲康骨子里就是个冒险家，要干就干与众不同的事，一要与众不同，二要有新鲜感，三要做先行者。如果不干这类事，他会觉得人生了无生趣。何必正好也是这种人，天赋异禀，但不走寻常路，因此跟沈仲康一见如故，有空两个人就凑到一起彻夜长谈，结果就谈出了做盗版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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