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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揍那两个香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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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光伢突然在镇上开起一家油漆店,这件事对陈岭南绝对是个不小的刺激。
龙踞每天都有新店开张,但对陈岭南的触动不大,因为他跟他们不熟。可简光伢把店开起来,对陈岭南却是一记当头棒喝。陈岭南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比简光伢早来龙踞两年,吃的苦不比简光伢少,能力不比简光伢差,挣的也比简光伢多,为什么那个屌毛一年上个台阶,而自己至今还在原地踏步。究竟是那屌毛太厉害,还是自己安于现状,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因为这件事,陈岭南寝食难安,可以说触及灵魂。
陈岭南越想越觉得,不能再收废品了。废品行业固然也是暴利行业,但太摆不上台面了,每天起早贪黑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一身馊臭,人家见了都掩着鼻子避之不及。而且走到哪都被人垃圾佬来垃圾佬去的使唤,太没尊严了。必须做个体面生意,可做什么生意呢,也卖油漆?显然不现实,一是完全不懂,二也没有这方面的资源。做点什么呢?什么是自己能做的呢?陈岭南想了半天,心说他妈的,我好像还真就只懂废品,在龙踞这四年没干过别的,好像也没想过干别的,眼界完全局限在这里面了。但废品生意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干了,现在自己才三十一岁,改行还来得及,再耽误几年怕是这一世都离不开废品了,想想就不甘心。
刚开始陈岭南考虑做包工头,因为龙踞绝大部分包工头是凤凰城籍同乡,互相之间有个照应。另外,几年废品收下来,手里也有个五万多块钱积蓄。回老家拉上几个泥工,一支施工队就起来了。这完全可行,先别说整个龙踞,即使伏龙塘镇上,也一年四季在搞建设,厂房拔地而起,遍地都是工地,根本不愁接不到工程,而且利润可观。可思前想后,陈岭南觉得风险太大。队伍拉起来不难,接业务也容易,问题在于活干完了能不能结到款。建筑行业结款难不是什么新鲜事,每到年底,日子最难过的就是包工头,上面的官老爷不给你结算,下面干活的追着你讨要工钱,人家过年都是欢欢喜喜,他们过年东躲西藏,没有相当硬的后台最好别染指。就算人家最后给你结算,可周期太长你也吃不消,毕竟你就五万块钱本钱,坚持不了多久。所以,尽管利润诱人,也不该冒这个险,只能看别人发财。
开餐馆呢?这绝对赚钱。四川人在镇上开餐馆,开一家火一家。而且开餐馆也不难,找个档口,自己进货,叫老婆过来炒菜,摆几张桌子,再搭个凉棚,餐馆就开起来了。但想想又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太他妈没出息了,收废品的时候被人呼来喝去,开餐馆不还是被人呼来喝去么,那我继续收废品好了,还开他的妈什么餐馆!
做点什么呢?做点什么呢!思考的同时,陈岭南也没有耽误废品生意。在这行业浸淫了几年,生意已经做开了,一天下来的收入不少,耽误一天就是几十上百块钱。改行主要考虑的不是钱的问题,钱是小事,赚不完,改行主要是想有尊严。如果能做体面的生意,谁他妈愿意收废品!
时间一转眼到了冬天,改行的事还一点没有头绪,而简光伢的油漆生意却做得风生水起。从精气神就看得出,这屌毛发了,跟他老婆走在路上都勾肩搭背腻腻歪歪。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这屌毛春风得意,说明这屌毛发啦!
俗话说眼不见为净,可陈岭南偏偏又避不开这屌毛,几乎每天都要见到,因为这屌毛每天都要在油漆厂和油漆店之间来回,废品站是他的必经之路。尤其让陈岭南郁闷的是,自己在龙踞四年,除了财富增加了,其他什么都没改变,当初来的时候什么样,如今依旧是什么样。而那屌毛却一年变个样,刚来龙踞的时候光杆一个,第二年就搞了个老婆,第三年就有了孩子,紧接着又做了老板。老天爷对人也太他妈不公平了。
这天傍晚,一家三口又打水塘边经过。简光伢抱着孩子,操小玉勾着简光伢的脖子,恩恩爱爱,看了让人生气。
见到还在废品堆里忙碌的陈岭南,简光伢老远就打招呼,说陈老板,还没收工哇。
陈岭南想,你妈的,明知故问。陈岭南说也差不多了,你们收工啦。
简光伢说啊,收工了。
陈岭南说吃了没。
操小玉说还没呢,回家做。
陈岭南说你们俩谁做。
操小玉说谁做都一样。
简光伢说你还没做罢,要不过来一起吃啊。
陈岭南说谢了,我也快忙完了。
操小玉说客气啥,加双筷子,今晚我做牛肉烩面,你准没吃过。
陈岭南说烩面是什么。
操小玉说就是面,走哇。
陈岭南说我还真不知道烩面是什么——够么。
操小玉说咋不够呢,现做,走罢。
陈岭南说不麻烦么。
简光伢说你最好洗个澡再过来,身上有味。
陈岭南说行,我洗完澡就过来。
操小玉说我们在家等你哦。
陈岭南心想正好,我今天也懒得做饭了。
走出一段,简光伢问操小玉,说面够不够。
操小玉说也就多双筷子,咱们少吃点,够了。
简光伢说我是客套一下,没想到他还真答应了。
操小玉说你咋能这样嘞,我还以为你是真心请他呢。
简光伢说跟他客套一下嘛。
操小玉说老公,咱以后可不能假意待人,比你聪明的人有的是。
陈岭南以为简光伢就请自己一个人,结果洗完澡进到油漆厂,发现厂里所有人都还没吃,而且老板郭宏生这天正好也在。做了几年邻居,陈岭南只和简光伢熟悉,跟其他人都不大熟,路上遇见顶多打个招呼而已。陈岭南浑身不自在,可来都来了,又不好意思转身离开,只能硬着头皮坐下来跟大家寒暄。食堂里,简光伢夫妇在削面,其他人坐在外面院子里等着吃。
陈岭南没话找话,问郭宏生生意好不好。
郭宏生说我想谦虚一下,可我不敢这么说,会遭雷劈。
陈岭南说我想也应该是这样,从我跟你第一天做邻居开始,你发货的车一年比一年大。
郭宏生说你也不错啊,不显山不露水,闷声发财。
陈岭南说跟你比起来我就是个要饭的。
郭宏生说别这么说,大家都是凭本事混饭。
何必从一旁凑过来,问郭宏生什么时候回XG。
郭宏生说又他妈想干什么。
何必说你下次回XG给我带台录音机好不好。
郭宏生说你老母,一台录音机最便宜也好几百,你有钱么。
何必说我不要最便宜的,尽量给我带个质量好点的,我会给你钱的。
郭宏生说上万的要不要。
何必说太贵了,七八百的就蛮不错了。
郭宏生说你老母,你一个月工资才九十,拿什么给我。
何必说慢慢还嘛,我又不会跑。
郭宏生说这可难说,你们内地人讲信用的不是很多。
何必说反正我不会跑,你还信不过我么。
郭宏生说我考虑一下罢。
陈岭南跟何必说市里就有卖的,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市里买呢。
何必说我没钱啊。
陈岭南说你让你老板从XG带过来不是也要钱么。
何必说我可以先欠着啊,他可以从我工资里扣啊。
郭宏生跟陈岭南说听到没有,你们内地人都这样,看来我要改改我的好心肠了。
陈岭南也认识何必,不过也不大熟,点头之交而已。陈岭南一直觉得这个家伙很神奇,明明是个打工仔,穿着打扮却跟个海外华侨一样时髦。而且,每次见到都发现他好像又变漂亮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面很快做好了,一人一大碗。吃了一口,陈岭南就明白为什么大家等上个把小时都毫无怨言了。这是陈岭南来龙踞四年吃过最好的一碗面,香油、辣椒面、香菜,再浇上一勺香喷喷的牛肉,味道又香又鲜,还管够。整个食堂里一片吸溜声,不论男女,那叫一个过瘾。
吃完面,满头大汗的郭宏生把手里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摔,掏出烟给自己点了一支。何文吃完面,也自觉的凑过来点了一支。郭宏生把烟盒递给陈岭南。陈岭南碗里的面还没吃完,婉拒了。郭宏生抽完烟,跟简光伢招呼一声“把这看好了”,站起来一溜烟跑了出去,碗也没洗。结合郭宏生当天晚上的一系列表现,陈岭南感觉这家伙怎么都不像个老板,只是不小心让他做了老板而已。
吃完面,工人们把自己的碗筷洗干净就纷纷离开了。操小玉收拾干净厨房,跟陈岭南打了声招呼,也回房间照看孩子了。等到食堂里剩下简光伢和陈岭南,陈岭南突然发现自己跟简光伢其实也不怎么熟。之前感觉挺熟的,见面就打招呼,站在路边还能扯上几句。然而真正坐下来聊才发现,除了扯闲谈,两人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而没话找话又不是这两个人的个性,两人都不是性格外向的人,都低调谨慎,更愿意聆听,而不是夸夸其谈,对他人有一份天然的防范。至于之前两人站在路边都聊了些什么,仔细想来其实没有什么实质内容,无非是互相寒暄,或者纯粹的扯淡。这么说罢,两人看上去像关系不错的朋友,可事实上两人非常陌生。
陈岭南打破沉默,说小光,今天的面味道真好,我又忘了叫什么名字。
简光伢说烩面,我老婆做的。
陈岭南说你老婆是河南人哦。
简光伢说河南洛阳人。
陈岭南说你去过没有。
简光伢说还没去过呢。
陈岭南说你真厉害,孩子都有了,还没见过丈母娘。
简光伢笑。
陈岭南说你们老板好像不怎么管厂里的事,我经常听到他后半夜才回来,他在龙踞是不是有家。
简光伢说不清楚,老板的事我一个打工的怎么好过问——你最近生意怎么样。
陈岭南说还可以,饿不死——你呢,油漆店生意怎么样。
简光伢说也就那样,反正是我老婆在那看着,每个月能把吃喝挣出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陈岭南说你就扯罢。
简光伢说王八蛋骗你。
陈岭南说你就当王八蛋罢。
这个时候何文走了进来,说哎呀,老陈你还在这里啊。
陈岭南说我这就走。
简光伢说再坐坐嘛,白天不敢耽误你发财,难道晚上你还有约。
陈岭南说我跟谁有约。
简光伢说谁知道呢,我又不跟着你——不过我几次晚上从你那经过都看见里面有女人的身影。
陈岭南说是么,记住了,下次再看见麻烦帮我留住她,我必有重谢。
简光伢说我才懒得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陈岭南说不跟你扯了,回去睡觉了,白天累了一天。
何文说你累个毛,我每天二百斤的原料桶搬上搬下那才叫累呢。
陈岭南说不能跟你比啊,你多壮。你再看看我,这瘦胳膊瘦腿,我自己看着都害怕。
何文说你确实够瘦的,我都在想你是不是拉的比吃的还多。
陈岭南说干,你可真会聊天,走了。
简光伢说也行,都早点休息,下次有空再聊。
从油漆厂出来,走在水塘边上,陈岭南突然想,我做建材生意怎么样呢?
没有任何提示,没有任何暗示,陈岭南突然就想到了。
陈岭南从油漆厂离开后,何文问简光伢,油漆店究竟有没有赚钱。
简光伢说有钱赚。
何文说你就别骗我了,我每次去店里,连个客人的鬼影子都没看到,你老婆在那无所事事。
简光伢说你没事老去店里干什么。
何文说跟你说认真的,你可别害我,我们可是亲戚,你跟我说句实话,究竟有没有赚钱。
简光伢说有赚。
何文说我操,你是真的不明白我的话,还是有意在这跟我耍花腔——我是问你到现在为止店里有没有赚钱,不是问你将来有没有钱赚,懂了没有。
简光伢说你都问过我不下一百遍了,从开店第一天就在问,我能不明白么。
何文说你明白那就跟我说实话嘛。
简光伢说我说的就是实话嘛——有钱赚,也有赚钱,这样说够清楚了罢。
何文说钱呢,都几个月了,既然赚钱了,钱呢,我怎么一分都没看见。
简光伢说年底会给你的。
何文说为什么要等到年底。
简光伢说当初不是说好了么,一年分一次。
何文说我能分到多少,你现在就告诉我。
简光伢说还没到年底嘛,我怎么告诉你。
很早之前简光伢就知道何文脑子少根筋,但直至何文掏了五百三十块钱入股做生意后,简光伢才意识到,这个老表绝非脑子少根筋,而是根本没脑子。怎么看出来的呢,首先,自己当初开油漆店号召大家入伙,何雨生有钱不愿意掏,何必确实没钱,何苦有钱但只掏一部分,唯独何文掏了个底掉。这说明什么呢,一说明何文贪心,二说明他没过脑子。接着,店开起来了,何文又隔三差五追问有没有赚钱。刚开始跟他说没赚,把他吓得,无论如何要简光伢把钱还给他。
简光伢说店刚开起来,哪有那么快赚到钱,再说了,你是入伙,又不是把钱借给我。
何文说我不入伙了,你把本钱还给我,我只要本钱回来。
简光伢说钱还没赚到,我拿什么还。
好不容易糊弄过去了,等过了一段时间,他再问,简光伢跟他说有钱赚了,可他又不相信了。简光伢跟他说要不我把本钱还给你罢,他考虑了一下,又不同意了。也就是说,无论你怎么说怎么做,他的意见永远跟你相左。而且你还不能冲他发火,不然他的火会更大。就像你冲他发火是因为你坚持认为你正确,他冲你发火也是坚持认为他正确,哪怕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他错了,哪怕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认为他错了。
何文这种跟全世界拧着的性格百分之百遗传自他的父母。何文的父亲何继本在老家是一个笑话。六十年代早期何继本的四哥何继模在自己工作的郑州国营轴承厂给他争取到一个农转非名额,在那个人人挤破脑袋想做工人的年代,何继本轻而易举放弃了这个改变命运的机遇,原因几乎可笑,仅仅是四哥何继模没给他汇路费,让他觉得四哥没诚意。六十年代中期四哥何继模又在厂里给他争取到一个农转非名额,而且这一次没忘记给他汇路费。然而何继本再一次拒绝前往,理由是他刚成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得先在家生孩子。六十年代末四哥何继模最后一次给他争取到一个农转非的名额,而且何继模非常有魄力,不但给他争取到了农转非名额,还给他老婆争取到一个工厂食堂临时工的名额,夫妻俩可以带着孩子一起去郑州。可何继本依旧没去,这次的责任倒不在他,而在他老婆。何继本老婆不识字,她担心丈夫去到大城市看过花花世界后喜新厌旧。这在她看来完全有可能,因为丈夫是农转非,她自己却只是一个临时工,身份天差地别。四哥何继模说老天爷,我又不是天王老子,我也只是个小小的宣传部长啊,我也要到处求人啊。弟弟两口子实在是烂泥巴扶不上墙,何继模对他们彻底死心了,转而把大哥何润年的次子何雨雷和二哥何继礼的长女何雪梅带去了郑州。何雨雷和何雪梅农转非做了工人,在郑州结婚生子成家立业,每次回家探亲都体体面面。而何继本至今还是瓜岭乡下一个苦哈哈的农民,一辈子都在抱怨老天对自己不公。
父母的拧巴基因,如今又彻彻底底遗传到了儿子身上。熟悉何文的人都清楚,如果是拳头能解决的问题,绝对不要跟他讲道理,因为他永远有不同意见。可问题是何文偏偏力大如牛,除了何苦,没人能镇得住他。何苦能镇住他,不在于何苦打得过他,其实何苦也打不过他,只是何苦比他大几岁,从小就揍他,把他驯服了。
而油漆店的另一个股东何苦却容易合作得多。何苦这个时候对油漆店股东一事并没有当真,以为简光伢是为了借钱跟他瞎许诺的。何苦至今以为那三百块钱是借给简光伢救急的,所以对油漆店的经营状况也从不过问。何苦是那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式的人物,讲义气重情义,不防人没歹心,直来直去,愿意分享。把何苦惹急了,哪怕对方有一百人,他也敢孤身冲上去跟对方拼命,但转过身来他又能跟对方和好如初,情绪调整得特别快。因为他的这种性格,加上家境宽裕,从小身边就不乏追随者。等到年纪大了,大家对他更是又敬又爱,因为他退伍后做了法警,工作内容之一就是押解犯人上刑场,令人肃然起敬。除了弟弟何必,他上面四个哥哥也属于这类人,富有攻击性,但没有害人之心,前一秒还跟你不共戴天,后一秒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身为六兄弟中最小的,何必却是个神奇的例外。何必生性温驯,没有任何攻击性,因此人缘奇好。你甚至不用跟他深交,看一眼就会不由自主对他产生好感。同时他聪明无比,好像老天爷把他几个哥哥欠缺的智商都给了他一个人,属于那种他人拼了命努力也超越不了的天才式高智商。他能在上学第一天就把发下来的新书本撕下来折飞机玩,但期末考试照样拿第一名。他能不费吹灰之力学会一项技能,也能轻而易举看穿事物的本质,谁也骗不了他。可他偏偏没有任何欲望,知足常乐,与世无争。
阮如璋也很喜欢何必,第一次接触就心生好感。因为何必的情商跟他的智商一样高,跟什么人接触都坦然自若,举手投足透着良好教养。事实是他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成长的环境跟他的兄长们一样,父母也没有对他格外青睐。也就是说,何必身上的教养是与生俱来,是老天爷的赏赐。
阮如璋对另一个干儿子简光伢的第一印象则不怎么样,不能说反感,但也绝对说不上好感。简光伢奇人异相,大耳垂眉、鹰眼狼额、鼻隆唇薄、鹅纹入嘴,还有两条深深的法令纹。所有这一切集中在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脸上,给人的印象是过于老成持重,让人无法与之亲近,会本能地在心里对他竖起一道屏障。而两个干儿子个性上的巨大差异,从当天发生的一件小事上也有鲜明体现,那就是两人从家里临出门的时候,何必借走了书架上的一本《红楼梦》,而简光伢借走的是一套民国二十五年商务印书馆的《资治通鉴》。
阮如璋第一次见到妻子的两个干儿子是在八六年端午节,两人来给干妈送粽子。干妈安慧真一家八六年三月搬回了市区。当初离开伏龙塘的时候安慧真让女儿荔荔去通知了两个干儿子,把在市区的家庭住址也告诉了他们。不过说实话,这么做完全是出于礼貌。安慧真当初认下两个干儿子,也是以为自己一家人要在伏龙塘长期生活下去。她要是知道丈夫这么快就会东山再起,就不会这么草率。安慧真认为自己跟两个干儿子的缘分应该到此为止了,因为离开伏龙塘后双方联系起来就不容易了。除了丈夫,自己跟女儿荔荔基本上不会再回伏龙塘,而两个干儿子即是农村孩子又是外地人,应该也会很快忘掉这门半路结交的亲戚。让安慧真没想到的是,两个干儿子却是很重感情的人,不但在一家人离开伏龙塘那天特意过来帮忙搬家,在搬回市区的第一个端午节又一大早过来给自己送粽子,这令安慧真很是欣慰。
“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这个孩子能成大事。”安慧真跟丈夫如此评价干儿子简光伢。
“目光阴郁,感觉有点说不上来的压抑,也不知道来自一个怎样的家庭!”阮如璋感慨。
“这是还没长开,等将来长开了就好看了。你下次注意看他那双眼睛,目光笃定,无比坚韧。体力、耐力、控制力兼具,跟你一样是个天生干大事的苗子,日后必成大器。”
“难说,社会这么复杂。”阮如璋说,“那个叫何必的孩子我倒是印象蛮好——心里干净。”
“我看好小光,小光有准备,只要有人引导,必成大器。”安慧真说,“我反而不看好小何,那孩子怕是难成气候。”
“此话怎讲?”阮如璋问妻子。
“天赋有余,毅力不足,随波逐流,难以雕琢。”
打端午节后,安慧真对两个干儿子也真正重视起来了。知道何必爱打扮,安慧真逢年过节会给他买身衣裳买双鞋。简光伢的女儿出生、满月、周岁,也都会收到干奶奶的红包和亲自挑的小衣裳小鞋子。可以说,双方的确是在以亲戚的方式交往。端午节后不久,安慧真专程领着简光伢去龙踞中医院看了眼科,结果发现简光伢的两只眼睛严重近视,一只视力零点七,一只则只有零点六。这个结果令安慧真心疼不已,她怎么也不明白,如此近视的人,他为什么不戴眼镜,他这些年是怎么生活的。为此,安慧真自掏腰包给简光伢配了一副近视眼镜。安慧真对干儿子简光伢的偏爱,身边的人也明显能感觉到。安慧真甚至会跟安玉柱和石明打招呼,叫他们关照简光伢。安慧真也会交代简光伢,在外面遇到困难了就去找安玉柱和石明。但安慧真从来没有交代安玉柱和石明关照何必,也从来没有交代何必遇到困难就去找安玉柱和石明,这就是区别。大家也心领神会,知道安慧真这是在有意栽培简光伢。
安慧真祖籍山西,四八年生于北京,长在江西,成年后又去了北京,七四年随父亲安立海来到本省,身边既没有太多亲属,也从来没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建立起一个长期稳定的社交圈子,人际关系非常单一。另外她跟阮如璋没有儿子,只有荔荔这一个女儿。因为太喜欢简光伢,她其实有意无意地把简光伢当成了亲儿子,只是没有直接挑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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