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93 花白

露残旧气息的马车在一匹年迈老马的牵拉下，艰难地爬上一个不怎么陡的坡道。“唿——唿——”马车最后停在坡道尽头的一间商铺前，瘦骨嶙峋的老马几乎用尽了平生所剩的残余力量，终于有机会停下来喘着大气休息。

        “殿下，我们到了。”小语奥斯顿从假寐中徐徐睁开双眼，露出他一双慵懒至极的眼眸，湛蓝的瞳孔绽放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魅力，但几乎就在一瞬间，那种令人着迷的吸引力倏地消失，整张脸庞变得十分普通，老管家道格拉斯弗雷得力克适时从外面打开了车门，午后毒辣的阳光裹挟着一股热气侵入整个车厢。小语奥斯顿先是微微皱了下眉头，然后点了点头，从车厢走了下来。抬头望了眼该死的烈日，小语心中暗骂了一声粗鄙下流的话，当然，他嘴巴是绝对不会在老管家道格拉斯弗雷得力克面前动一动的，他不想因为自己此刻的一时爽快而要在事后承受道格拉斯停不了嘴的絮絮叨叨，那滋味比治安所牢房里的严刑逼供还要令他深受折磨。要不是那该死的店铺老板临时有事需要马上出发去一趟远门，不能亲自将那件预定的东西送到克比庄园，小语他是不愿意顶着烈日出门，他更愿意睡上一个午觉后，等烈日不再那么毒辣，坐在后花园的庭院里，乘着凉意舒舒服服享受下午茶。

        可惜，店铺老板命人送来的道歉书中明确写明，这一趟远门短时间内，他是不会回来的，最快都要半个月后才返回帝都。要小语再等上半个月才能拿到那样东西，他非得疯了，所以他匆匆忙忙唤来道格拉斯，命他准备好家里唯一的一辆马车，亲自来店铺提取那一样东西。小语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冷清的街道，刚刚收回眼光，正欲转身走进身后那一间面积不大，但显得十分古朴的小店铺，他突然眉头一皱，停了下来。冷清的街道……这里可是帝都，就算这一条街巷不是中心城区，在这个时候也不至于显得如此冷清，没有一丝的人气。小语甚至没能从街道上看到一个行人，他发现整条街道上除了他之外，就只有他身旁的年迈的老管家道格拉斯。这诡异的情景令小语停驻在原地大半天，这才困惑不已地偏过头望向道格拉斯，道：“这莫非又是我哪一位皇兄打算拿我来开玩笑？”

        道格拉斯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两鬓花白之余，连他满脸花白的络腮胡子也未能逃脱岁月的侵蚀，但是在他身上丝毫看不出一丝老态龙钟的气息。他的腰板总是挺得笔直，哪怕与皇宫里的守卫军对比，也不逞多让，小语曾经偷偷用量尺量过，量尺贴在道格拉斯的后背，那真的是不留一丝空隙。就连他身上的服装，也十分讲究，克比庄园门庭冷清，一个月里来访克比庄园的客人用一只手也能数的过来，但即便如此，小语从没有见过道格拉斯身上的管家服饰有皱褶，总是一如既往的整洁和平整。耳畔传来小语的询问，道格拉斯也反应过来眼前这条街道上的诡异，显得十分不寻常。道格拉斯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小语虽然贵为皇帝陛下的第九个子嗣，但小语殿下的处境却丝毫没有外界想象中那样充满令人羡慕的显赫身世。他丝毫不怀疑小语殿下刚才说的话，因为类似这样的事情，在小语的身上发生了不下十次，在这二十年间，就算用上双手双脚也同样数不过来。可即便如此，他也帮不了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皇脉子嗣，皆因他仅仅只是一个力量十分微弱的老管家，他无力以一人之力抵抗整个皇室对小语的欺压。但很快，道格拉斯沉下去的心又提了上来，他紧皱的眉头倏地一下彻底舒展开来，扫视着一片冷清的街道，道格拉斯嘴角微微上扬，笑道：“殿下，你不用担心，这不是其他几位殿下的杰作，我想街道上的人，不，应该说整个帝都的市民，十有八九都赶往港口第一码头那里去了。”

        “港口第一码头？莫非……”小语稍稍睁大了眼睛，转过身去，在坡道上极目远眺，他视线越过一整片鳞次栉比的民居，停在陆地和碧蓝海水的交界处。建设在帝都东边的港口第一码头，此刻人头涌涌，被堵得水泄不通。人群推推嚷嚷，不时有人踮起脚跟翘首相望，都想第一时间见识到凯旋之师归来的第一画面。小语居高临下望着人头涌涌的帝都市民，如同全副出动的蚂蚁王国，他莫名地打了一个寒颤，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壮观宏伟的景观。

        “今天是我们尊敬的罗兰爱布特公爵携百战之师归来的日子？”小语目不转睛看着眼皮底下那些热情洋溢的围观市民，轻描淡写问道。道格拉斯心神向往地远眺第一码头上的奇观，他的情绪也不由自主地骚动起来，眼眸绽放无比的羡慕，颔首回答道：“是的，按照宫廷里传出的消息，预期罗兰大公和他的雄狮军团，会在今天回到帝都，罗兰大公也会在明天接受皇帝陛下的授勋。”小语转头瞥了眼恨不得撇下自己加入到迎接凯旋仪式中的道格拉斯，他笑了笑，道：“没想到你还会崇拜这位帝国大公，我记得，你年纪可比他大。”道格拉斯回过神来，脸色难得露出一丝窘态，作为小语殿下的管家，他不应该露出如此失态的表情，很快，他将眼眸中的艳羡神色尽然收敛，接着严肃道：“殿下，这和年龄无关！罗兰大公是帝国的一面旗帜，为皇帝陛下开疆拓土，建下万世基业，他所属的爱布特家族，世世代代守护帝国，免受外敌入侵。哪怕我年纪比罗兰大公大，他也值得我去尊敬和崇拜他。”道格拉斯神色突然一黯，叹息了一声，道：“殿下要是结识罗兰大公……不，哪怕结识罗兰大公他三个儿子中其中一个！殿下的日子也不会如此难过。”

        说完后，道格拉斯又重重叹了一口气。罗兰大公在帝国地位显赫，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只要搭上他的大腿，让罗兰大公在小语殿下面前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道格拉斯不会怀疑还有人胆敢再明目张胆欺压他的主人，那接下来的日子也会过得平顺许多。小语耸耸肩，装作无所谓道：“道格拉斯，你就不要痴心妄想了，我可是听说，最近几年，我那几位年长的皇兄十分殷勤地接触罗兰大公，罗兰大公似乎十分欣赏我的二哥，像我这样的无能之人，又怎会入得了罗兰大公的法眼呢。”一股微风吹来，扫走了几分午后的闷热，然而并没有拂去冷寂街道上两主仆的烦心。道格拉斯脸色一变，呵斥道：“殿下，请不要妄自菲薄。殿下体质的问题，老奴会想尽一切办法解决的，总有一天，殿下会和其他几位殿下一样，为帝国建立不朽武勋！”他的目光很深沉，很忧郁，很复杂。这话从一名仆人口中所出，是不可思议的，这是违背礼制的恶劣行为，没有一个仆人会像道格拉斯这样顶撞他的主人，放在其他贵族身上，此刻道格拉斯恐怕要被拖下去处死了。然而显而易见，小语是不会处死道格拉斯的，整座庄园，除了他这个庄园主人外，也就只剩下道格拉斯这个老人了。从王尔德入主克比庄园那一刻算起，他从来就只有一个仆人。

        小语要想处死道格拉斯，没有人帮他将道格拉斯拖下去，没有人帮他在道格拉斯的脖子上抹上一刀。这意味着这一切都要他亲历亲为。这让小语觉得十分麻烦，所以他只会留下道格拉斯的性命。他喜欢清净的克比庄园，但他绝对不喜欢只有他一个人的克比庄园。尽管道格拉斯的话有些重，但小语依然感受到他对自己这个不能为他带来荣华富贵的主人的关切和呵护。所以小语决定不生道格拉斯的气。耳畔这时传来抑制不住的欢呼声，经过长距离的空间，虽然已经大大削弱，但依然能够感受到第一码头上人群的热情。午后的阳光照射在宽阔的河面上，远处第一点帆影逐渐露出它的轮廓。帆影开始变得越发清晰，河面上，一艘足有两百步长的巨大战舰缓缓逼近港口，她雄壮威武的狰狞轮廓，令人望而生畏的黑色船体，如同一头荒古神兽似要吞噬整个码头。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挂在桅杆上，霸气十足，旗帜上是一头黄金雄狮。一头仰天长啸的雄狮。这面旗帜专属于罗兰大公的雄狮军团。

        小语深深望了一眼黄金雄狮旗帜，转过身，同时道：“道格拉斯，走了。我想店主快要等烦了。”第一码头的外围，无数穿着治安所服饰的士兵咬着牙齿奋力抵抗着前来观看凯旋仪式的帝国人民的人潮力量。他们不得不咬紧牙关，拼尽全力，双脚要像树根一样扎根在地上，防止热情的帝国人民冲破防线，闯进第一码头的中心区域。在中心区域里面，可是几乎聚集了大半个帝都的皇亲贵胄，就连帝国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二皇子——霍恩比王储，也穿上一身庄严的华服神情肃穆地等待着罗兰大公的归来。帝都治安所的安德森指挥官转头望了一眼神采飞扬又一身威严的霍恩比殿下，他下意识吞了一口不存在的唾沫，他真没有想过霍恩比殿下也会来迎接罗兰大公，毕竟霍恩比殿下会在皇帝陛下寿终正寝后接过无上的权杖，执掌整个帝国。他不由想起最近几年在帝都坊间流传的流言，二皇子霍恩比看上了罗兰大公唯一的掌上明珠艾米莉伯爵，有想要迎娶艾米莉伯爵作为他正妻的想法。这次罗兰大公携胜归来，二皇子前来讨好未来的丈人也不无道理。只是让安德森感到一丝怪异的是，他在二皇子霍恩比的周围，并没有发现艾米莉伯爵的身影。

        艾米莉伯爵作为罗兰大公唯一的掌上明珠，她应该早早现身和二皇子霍恩比一同欢迎她父亲的归来，不是吗？艾米莉伯爵不仅深得罗兰大公的喜爱，她同样深得现任皇帝布里奇斯陛下的喜爱，皇帝陛下甚至在皇宫里面建造了一座华丽的宫殿，一年之中，艾米莉伯爵几乎有半年的时间是生活在皇宫中，说是皇女也不为过。安德森指挥官有幸见过艾米莉伯爵一面，她是安德森见过最美丽的女人，如果神还在这片大陆行走的话，安德森相信艾米莉伯爵就是那无比高上的众神之一，除了神这个字眼，安德森无法用他那匮乏的文化来形容艾米莉伯爵。如果艾米莉伯爵真的要嫁给二皇子霍恩比的话，安德森是会由衷祝福他们这一对神仙眷侣，二皇子霍恩比将来会是一位明主，在艾米莉伯爵的支持下，带领他的臣民前进。

        想到了帝国光明的未来，安德森胸中顿时热血沸腾，他要履行他的职责，不能让任何一名群众闯进码头中央，他要保护好帝国的未来君主！倏地，安德森转过头，他望着不断拥挤的围观群众，眼眸燃起一团灼热的火焰，似要随时喷涌出来。他扯开嗓子，对着维护秩序的治安所士兵狂啸：“都给我听着，不能放任何一个人进来，谁要是放一个人进来，我马上脱了他身上的治安所铠甲，不要想着我会驱逐他回乡下，我会直接将他处死！”将近一千名的治安所士兵面色煞白，没有人怀疑安德森的狠话，所有人都知道安德森是一个心狠手辣的狠角色，死在他手上的亡魂，不下一百。

        哪怕所有的治安所士兵感觉自己就好像惊涛骇浪之中的一条橡木船，随时都有被掀翻的可能，但是他们没人胆敢松懈半分，在生命受到严重的威胁下，几乎每个治安所士兵都爆发前所未有的力量，不仅没有再继续失去他们的领地，还生生将数万名围观群众退后了三米。取得如此辉煌的成绩，固然值得治安所士兵高兴，但他们同样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他们许多人的衣服被撕破，成条絮状挂在身上，就连头上的帽子，佩戴在肩膀外侧的肩章也同样被抓掉了，在治安所士兵的身后，还凌乱散落着无数只鞋靴，不少是来自他们身上。情绪高昂的围观群众丝毫不放弃他们的热情，继续高举他们手上的鲜花，翘首以盼罗兰大公与他的雄狮军团凯旋归来。安德森也加入到维护秩序的封锁线当中，他此刻有些羡慕那些皇亲贵胄前面的仪仗队，他们只需悠闲地排列着方队，卖弄着他们刚刚从内侍大臣手中下发的极为华丽贵气的铠甲和新式佩剑，完全不用担心狂热的群众抓破他们的脸。安德森不知道的是，二皇子霍恩比和他一样，对艾米莉伯爵至今还未现身同样感到困惑。他身旁的侍从霍普十分懂得察言观色，哪怕霍恩比脸色并没有暴露出明显的神态，不过他观察到霍恩比不时地走神，霍普凑上前低声问道：“殿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没有。”霍恩比正了正身，几乎没有思考就答道。霍普听到霍恩比的拒绝，先是等了等，正当他确定霍恩比真的不需要自己帮忙，刚要退回去之际，耳畔却传来霍恩比的声音。“艾米……咳……艾米莉伯爵为何至今还没有现身……难道她不知道今天是她父亲大人胜利归来的日子？”原来二皇子殿下是在这件事情上魂不守舍。霍普不由在心中偷偷笑出声来，但他很识相并没有在他脸色露出半点痕迹。在皇宫里皇帝陛下为艾米莉伯爵修建一座宫殿，这事几乎整个帝都的人都知道，霍普回忆起近几天所听来的信息，他上前一步，道：“殿下，早在前几天，艾米莉伯爵觐见皇帝陛下，我想伯爵大人她不会不知道她父亲将要回来的这个消息。”

        “那她为何没有出现在这里？”霍恩比碧绿的眼眸深邃，落在霍普身上。一股极其压迫的力量侵袭霍普的全身，他脸色瞬时惨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滴汗。“嗯？”霍恩比轻哼一声，质疑的目光落在霍普煞白的脸上。“我……我想……可能是艾米莉伯爵的马车迷路了，未能按照原计划及时赶往这里。”霍普心里此刻悔恨交加，他刚才多嘴什么，惹怒了眼前这个皇室子嗣当中最为位高权重的皇室继承人。“你觉得你给我的这个说法能够说服得了我？”霍恩比修长的眉宇半挑了一下。霍普额头上的汗哗啦啦往下滴，他全身僵直，却丝毫不敢伸手去擦拭额头上的冷汗。皱着眉瞥了一眼唯唯诺诺的霍普，霍恩比大手一挥，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赶紧给我找来艾米莉伯爵，你是想我在迎接罗兰大公时，大公问我怎么不见他女儿，我无话可说的窘迫样吗？”

        霍普如梦惊醒，抬起头，冲霍恩比说道：“卑职明白，卑职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殿下身上。”表过忠心后，霍普赶紧唤来一队人马，发散到整座帝都，寻找艾米莉伯爵的行踪，而霍普他本人，直接赶往皇宫，他担心艾米莉伯爵至今还在皇宫里面。午后的阳光照射在宽阔的河面上，在水流和微风的带动下，河面上顿时波光粼粼，风景煞好。然而二皇子霍恩比却丝毫没有这个休闲的心情去观赏眼前的景色。他转过头望了一眼身后那密不透风、熙熙攘攘的人群，眼中闪过一丝嫌弃。这一切都是托皇宫里那个好大喜功的老头所赐。罗兰大公远征胜利归来的消息就是那个老头子亲自泄露出来的，这本来是一条绝密消息，按照罗兰大公的意愿，他是希望平平淡淡地回到帝都。然而老头子偏偏反其道而行，他为罗兰大公准备了一场盛大的凯旋仪式，迎接罗兰大公的归来。不过这样也好，霍恩比心想，这样一来，自己也可以在帝都所有臣民的见证下，表现自己对罗兰大公的敬意。罗兰大公是一枚重量十足的筹码，霍恩比深知自己日后要坐稳那至高无上的皇位，他必须得到罗兰大公的认可。

        正当霍恩比心神恍惚之际，他身后骤然爆发振聋发聩的欢呼声，那抑制不住的热情，就连霍恩比他这个皇子也深感妒忌。围观群众会突然热情高涨，那自然是罗兰大公率领的远征队战舰出现了。先是一点帆影开始露出轮廓，高耸的桅杆逐渐升高，一面迎风飘扬的旗帜逐渐清晰起来。“是黄金雄狮！旗帜上的图案是黄金雄狮！罗兰大公率领他的雄狮军团回来了！罗兰大公回来了！”人群的欢呼声越发高涨，一浪盖过一浪，丝毫没有停歇，仿佛一道绵绵不断的战斗号角声。在黄金雄狮旗帜底下，战舰的轮廓开始变得越发清晰，她那如同荒古巨兽般庞大的身躯逐渐逼近港口第一号码头，令人望而生畏的黑色船体极具压迫力，似要将码头整个天空全都遮蔽。

        然而这丝毫惊吓不到前来迎接罗兰大公的人群，他们自豪于帝国拥有这艘战无不胜的巨兽，他们自豪于帝国拥有罗兰大公。在一浪接一浪的欢呼声中，船锚被抛下，重重落在河里，溅起一团雪白的浪花，厚重的锁链发出“嗦——嗦——”的刺耳声响。帝国远征舰队军团长罗兰大公，穿着一身染血的白银铠甲威严庭庭地站在船头甲板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码头外围欢呼雀跃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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