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章 根雕艺人

根雕艺人姓季，这一带的人都知道，就算不是这一带的人，只要进入这个地方，那也立马就会知道。季竹斐绝对是个年轻有为的根雕艺人，长得有些浓眉大眼，一看便使人想起《水浒传》里的一百零八将的鲁智深，虽是声名在内在外，却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镇上的姑娘和他年纪不相上下的在这几年突然锐减，他们这个地方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但很多家里多半是男孩，女孩很少见，整个镇上人一致认为是吃的那股水的缘故，所以开挖渠道，一齐动工，又另挖出了一股水。多年以后全四爷还兴致勃勃谈起，若非那股水，夏家与季家便不可能那么幸运。

        根雕是季竹斐的拿手好戏，但是追女孩就完全可以说他是一根需要自我加工的树根了，若是他大胆些，脑袋在这种事情上活泛一点，也就不至于如今连个媳妇都没取上。有个姑娘曾有意于他，总会找借口向他家里跑说要帮他做事，他觉得这样就麻烦了人家，三次之后便有些忐忑不安，总找理由推辞，再说人家可是他们这方少有的大学生，他是连那方面想都不敢想。这样过了两年，那个女孩估计在他身上也没什么希望，在家里的催逼之下，嫁到了外地。之后季竹斐仔细想了想，有些明白了，自此就成了心上的一块伤，绝口不再提结婚的事，就连别人结婚，他也是能躲就躲，偏偏镇上的人家结婚又喜欢请他办事，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了。于是也就只好任由伤口发炎溃烂。

        天空还在飘雪，挟卷着风吹得昏天黑地。这里的雪一向来得早，立冬过后就开始下雪，不早不晚，基本上每年都是在这个时候，四九过后温度逐渐回升，也许在某个清晨，忘了穿棉衣都不会察觉。就连风霜雨雪，到了这里也守时。

        这里叫安居镇，所有人都知道它只叫这个名字，别的名字一律被视为无效，这里最大的特点是一年四季分明，镇上人也是该劳作的时候就劳作，该休息的时候就休息，街道横看是一条平行线，纵看是一条斜线，实际上那是一横一纵两条相互交叉的平行线，简单得你完全想象不出。

        在那一年的冬天，金银花开遍整个冬天的时候，季竹斐在他新雕成的一座根雕前发现了那个女人，女人安静地躺在根雕旁，气若游丝，身体基本已被白雪覆盖。一头毛躁的头发几乎遮盖了她的整张脸庞，只可依稀看出她皮肤的颜色，蜡黄不算蜡黄，惨白不是惨白，季竹斐也说不清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颜色，总之当时看着就觉得她的头特别大，让人意外的感觉到大，一身破旧的亚麻色衣服使她看上去异常粗壮。第一时间他想到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他没有见过的，那她一定是个外来者，救与不救的念头闪现在他的脑海，停留了几秒后，他立刻俯下身抱起了这个女人，女人的重量令他暗暗吃惊，想不到自己抱着女人竟然毫不费力，在跑进屋的刹那脚下就像生了风。

        屋里的火噼噼啪啪作响，燃到尽兴处还飞起了火星，猛地一声炸开，顿时满屋子飞舞的好像就只有了火星，升上空中后再降落时就变成了雪花，看起来纯白异常，飞得比雪更加自在逍遥，落了地还有飞起来的可能，看起来就没有什么变化，剩下的只是无限循环。

        火炉的热量使女人的脸色渐渐好转，红色的光在她脸上跳跃。季竹斐的母亲一边责怪他不该把这个来历不明的外来女人带近家里，一边找出自己平时穿的干净衣服替女人换上，他知晓母亲的脾气，只在一旁吸着烟卷，不做任何回答，要是自己接上了话，那母亲就会没完没了了，母亲在镇上可是出了名的语不说完死不休，他逐渐相信人上了年纪话越来越多。他想就算母亲没了力气吃饭，还是有力气说话。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他把自己封闭，原因是他为母亲有如此超绝的语言表达能力而自惭形秽。

        哎，她醒了，你快过来看看。老太太向他招手，脸上现出愉悦的神色，待他走进，才知道她在嘀咕给他听。长得还不错。他皱皱眉，没有说话，长得好看与否，与我又有何相干？母亲也知道儿子一向木讷，要是能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也不至于现在还是光棍一条。虽然光棍自有光棍的好处，但是自己的儿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这样光棍一辈子。况且季家到了季竹斐父亲这一代已是单传，就算是买，也要为他买个媳妇回来。

        她曾向他说起这件事，但被他一口回绝。母亲暗自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做母亲的也不是没有发现，儿子之前的话虽少，在有些事情上也比较木讷，但从未见他皱眉叹气，她慢慢回忆，这好像是在那个经常来家里的姑娘不来了之后的事，她也曾试探过儿子几次，但季竹斐要么装作不知，要么就说到别处，有一句话却是他斩钉截铁说出来的。她啊，不会再来了。这应该是这辈子他所说过的最为动情的话。母亲从儿子脸上看出了不安，虽是一闪而过的不安，但足以在他脸上停留千年。

        那个姑娘去了远方，也许，永远都不再回来。她唯一的母亲在她出嫁后去世，而她的哥哥则带着全家人离开了这里，是她替她哥哥在外面找了事，一人走，全家跟随，于此地，她再无留恋。季竹斐倒认为这是一件好事，相反若是经常见面，他定会手足无措，多年以后，当好听的高跟鞋声敲碎安居镇清晨的时候，他不会记得，那个向他款款而来的女子，是怎样带着破碎的梦担起他消逝的妻子的职责。

        他坐在门前的梨树下专心致志做着根雕，一个云游四方的老人委托于他，老人是个白发银须的算命先生，背着自己用竹片做的签走走停停，他不是个无家可归的人，相反他是个家庭美满的人，儿孙满堂，承欢膝下，而且儿女也很孝顺，唯一的不足是老伴已死去多年，唯剩一把枯骨。老人说他就喜欢这样的小镇，在城市他住不习惯，虽然他已在那样的大城市担任教授多年。他这样的老头不适合那里，他只适合走这样的山间小路，一辈子翻山越岭，不引人好奇，不招人眼光，平静地走，穿过树林就不见。巅峰容易将距离拉大，也带给自身危险，所以在担任了八年教授后他便主动请缨退下，在家里准备他即将开始的云游生活。他说城市的楼不存在距离，你走在哪里都看得见，不过每个人的面孔不容易被记住，他从雅安那边的乡村出发，之后是雅江、稻城，还有很多已忘记名字的地方，现今他来到这里，第一个遇见的人是在山上挖树根的季竹斐。

        年轻人，咱们两个很有缘呀。季竹斐始终记得，那是老人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当时他的心里一暖，憨憨地向老人点头示意，他不知道，老人每遇到一个人，都这样打招呼，老人也没有意识到，他说这句话，并不是只是象征性的问一句，他说这样的话说得太多了，里面的情感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此时他这句话里实实在在带着温度。而他自己，也已忽略。

        你这是？老人看清季竹斐手中的树根，他觉得他低估了站在他面前这个憨憨笑着的年轻人。这个，拿回去做根雕的。老人一下子来了兴趣，他可是我们这里最年轻也是最好的根雕艺人。身后有人说话，老人回头，见一个面目清朗姣好的人站在身后，他看出两人的年纪实际不相上下，不过这人看起来就年轻很多，季竹斐大概整天拿着树根的时间太多，所以整个人也像是被树皮包裹了一层，就连走路和站立的姿势，也像一截树根那般僵硬，同时又不敢轻易挪开步子。说不定立马就会被折断。印藏，你终于舍得出来啦？夏印藏翘起嘴角笑，径直走过来，您也给我算一卦？老人捋着银白胡须哈哈一笑，算，算，怎么能不算呢？

        那些未完成的根雕，一律摆在门前，屋里已经完工的摆放得也很齐整，那时那个姑娘还经常到他这里来。老人先感慨了一番，一方面是被季竹斐精湛的技艺所折服，另一方面是为找到了自己想找的而高兴，跋山涉水这么多年，一直在寻找的，连自己也不甚清楚的，现在恍然大悟。

        记得当时他向儿女们提出自己要去云游四方时，儿子立刻就笑了起来，爸，您看那些书看多了吧！老人有看古代小说的嗜好，经常与人谈论书中云游四方悬壶济世的名医。笑着笑着突然也就不笑了，老人脸上挂满的是决绝，他知道父亲未做出决定的事，一般不会轻易说出口，一旦他说出口的事，就不会再轻易收回。所以他当晚就给住在北京的姐姐打了电话，姐姐听到这样的消息也吃了一惊，他们这样的书香门第，父亲竟然提出要去抽签，若是被亲戚和自己的同事知道那还了得？搁下工作买了机票当天就从北京飞到了重庆老家。

        好，既然你们都回来了，那我就省点力气，一次性说完了吧，我准备随处走走，他把自己前前后后准备了三年的那些签拿出来，竹筒里的小竹片整齐有序，就连一根针，竖着也不容易放进去，两个女儿看得目瞪口呆，之后便齐刷刷地把目光转向了一旁同样目瞪口呆的儿子，儿子也只茫然地摇了摇头。这个念头毫无疑问在父亲脑海里已存在多年，可从他平时的举动并不能看出什么，也许是自己平时工作太忙，没有留心也说不一定，他的事业才刚刚起步，就连婚事，也没怎么想过，女朋友倒有一个，可和对方在一起总提不起说要结婚的勇气，也许他们两个，根本就还没到那一步。一个月前终于分手，他亦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他无法给予她浪漫的爱情，同样她也无法作为他事业的备胎。

        老人对儿子的婚事倒不担心，说白了，很多事顺其自然会更好。

        签的颜色不一，有的呈淡棕色，那是已经干透了的竹片，还有些是淡青色，一看就知是由砍下来没多久的竹子做成，他慢慢回想，忽然想到父亲以前不怎么爱外出，有段时间他经常一出去就是好几个小时，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他把想起来的都告诉了自己的姐妹，老人始终保持沉默，一言不发。小孩的哭声响起，那是大姐还未断乳的孩子睡觉醒来了。四双眼睛于是齐刷刷地都转向了发出哭声的摇篮，大姐走过去抱起孩子，孩子立马就停止了哭泣，她哄着孩子走过来，并没有坐下，而是站在一旁。

        外公就要走了啊！她哄着孩子说，本来已经停止哭泣的孩子立马哭了起来，而且哭得比之前更为撕心裂肺，手和脚也不听话地抓挠了起来，三双眼睛又齐刷刷地盯住了老人。老人猛然把装着签的竹筒倒过来叩击在桌上，用手在竹筒侧壁猛然敲打，再迅速提起，那些签纷纷散落在桌上，我还没死呢！你们这是干什么？三个人被老人出其不意的举动吓住，孩子在这时一口气没喘过来，一下竟没了哭声。老人抱过孩子，孩子又哭了出来，哭了几声就不再哭了。看看，他也舍不得外公呢！老人露出笑容，逗着孩子玩。

        爸，不是我们不同意，您要想想，要是让您出去给人抽签，让人知道了多不好。儿子有些为难，提高了嗓音。放心，不会丢你们的脸，谁都不会知道。老人语气平静，怒意全无。我就是去那些小乡小镇的，要有人问起，你们就说我到国外去了。他想他曾是有出国的念头的，不过现实没让他的脚踏出过。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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