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八章 转折

人们越来越少看见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不在金银花开满的树上，不在蚂蚁窝前，不在通往外界的叉路口，那个孩子在季竹斐从不许外人入内的作坊里。不能不说夏安居出现在这个地方是例外，因为这么多年，除了季宁和，还从未有人在他的作坊里出现过，包括他的老母亲。老太太总说是她自己不想进去，她年纪太大，估计爬到那个地方就该断气了，人们当然知道她是在为儿子的犟脾气和特立独行开脱。因为她家里通常买五十斤重的米，而她完全可以毫不费力地把米自己扛回，有年轻人说要帮她扛，她都一一谢绝，这其中固然有她不愿意服老的意思，但她的确可以在微微喘气的时候就把米扛到自己家里。有时候人们看她，俨然是一只虾，而有时候又成了房屋的横梁。

        夏安居常常一整天都待在季竹斐的作坊里，人们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做什么。夏印藏憋了好久，终于也有些憋不住了。你这些天都到哪儿去了，整天跑得不见人影，我和你妈都担心死了。他收住筷子，尽量表现得心平气和。在季伯伯那里。他边往嘴里扒饭边说，声音嗡嗡，让人听得不甚清楚。说话就好好说，怎么搞的，连句话也说不好了。他停下筷子，嘴巴从饭碗边移开，看着夏印藏，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夏印藏看了一眼妻子，丢给夏安居一个眼神，于是夏安居又开始埋头吃饭。

        饭后照例又不见了踪影，这让夏留声有些泄气。爸，你可不可以叫他不要去了呀！她主动向父亲提出。你跟他说说吧！腿长在他身上，我说有什么用，夏留声把筷子搁在碗上，不吃了！哎，拿下去，拿下去，不能这样放。饭还在夏印藏嘴里，几乎是用肺部发声对站起来就要走开的夏留声喝道。她立即把筷子拿下去，哐当一声，破碎的声音，衣服下摆把碗带下去，碗在地面转了几个圈儿后安然停住，夏留声被吓得愣在原地，眼光随着旋转的碗停稳，还好只缺了一个口儿。

        夏印藏站起来，甩给她一个耳光，她只觉眼前一晕，左半边脸火辣辣的，说疼算不上，但眼泪扑簌落下，后来才知那是满腹的委屈落了一地。事过多年后，她和他走在安居镇焕然一新的街道上，她对他说，我替你挨过一巴掌，我一直记到现在，你相信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现出几分顽皮的神情。我相信。他回答得很干脆，干脆得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干脆得就如当年他在现场目睹了这一幕一样。只是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惯于默不作声的男孩，她亦不再是当年那个总认为可以把夏安居当作小时工来使唤的女孩。他们两个就这样站着，旁边是流动的人群。她一直认为自己是替夏安居挨的这一巴掌，现在想来完全就是个错误，她不过是个只会替自己忍受疼痛的女人，她绵延不尽的要求总是给她带来绵延不尽的伤害。她不愿遵从父亲的意愿，不过是对这个不知名孩子的轻视。

        那一巴掌尘埃落定后，夏留声便放声大哭起来，那一年她不过是个不满八岁的孩童。

        人们猛然发现，以前那个不爱说话，长相清秀有些呆傻的孩子脸上渐渐有了笑容，在他的身后聚集了一大帮跟屁虫。季竹斐笑着说这么多年了，还是他的作坊管用，那是一个百分百带给人快乐的地方。有人问他既然是能带给人快乐的地方那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进去，让我们全镇人都快快乐乐的岂不是很好？何必整天为天气担心，怕雨太多，怕雨太少，怕风太大，也就不必看天吃饭了。几个人说完开始哈哈大笑，他们连开玩笑也能开得神气十足。季竹斐也跟着人笑，他自己心里明白，他从来都不开玩笑。安居镇很多人都知道季竹斐是不开玩笑的，偏偏那一刻忘了。

        夏安居搬着小板凳坐在季竹斐身边，季竹斐正在专心致志地雕一尊佛，据说那是藏传佛教的开创者莲花生大师，密宗的传人，生前在多处埋藏了伏藏，只要被人发现，就会给人带来无尽的幸福。季竹斐不信佛，自然对手中这位所谓的莲花生大师知之甚少。可以这样说，安居镇全镇人都不信佛，只喜欢热闹，就连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都是喜欢热闹的，看见谁家的人多，即使去了找不到坐的地方，站着也能闲聊半天。人们也乐意他们插进去说上几句不相干的话。人多了嘴多了气氛就活跃了。

        夏安居看着季竹斐手里的动作，就好像在解读一本《世界密码史》，季宁和每天下午放学后便到作坊里来，搬凳子挨着夏安居坐着，两个人互不说话，如此坐了很多年，多年以后他发现，世事莫不如此平淡，只是若想再寻回那方宁静，若非突破时间的洪流，再也不能。她的心情每天都很好，出作坊后她便告诉他今天她学习了什么新知识，老师又说了班上哪几个男生，她跳皮筋在班上已经无人能敌，那些繁琐却实心的事。他很耐心地听。你想学拼音吗？她问他，俨然小老师的派头。夏安居点头比大锤砸在他头上还重，那我教你吧！此后，她每天都把从学校里学的知识讲一遍给他听。他总显得有些笨拙。笨拙的回答，笨拙的动作，你可真笨。她笑着说他，说着两个人都笑了。笑得有些放荡不羁。后来的事出乎她的意料，他虽笨拙，学得却很快，那只是浮于表面的笨拙，每个浮于表面笨拙的人都有他的坚持，这是后来他对她说其实他背地里下了很多苦功夫之后她悟出的道理。

        饭桌上筷子碰着碗沿的声音清晰可闻，以后你就不要到季伯伯那里去了，和留声一起上学吧！夏安居听后心里一惊，夏印藏见他没反应，又重复了一遍。嗯。他答应了一声，声音依旧嗡嗡，也有些无力。夏留声高兴得不知道该去拉她父亲的肩膀还是夏安居的肩膀。最后她跳到夏印藏跟前，搂住了他的脖子。夏安居的眼里有些疏离，此刻他竟然高兴不起来。就像和什么在告别，却始终没说出那一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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