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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 说几句孩子气的话


他完全没感觉到挂在夏印藏脸上僵硬的笑容,他被一股巨大的幸福感所包裹,而这种幸福感,又说不清,道不明。夏留声在她卧室门前向他招手,嘴角露出狡黠的笑,她已习惯了这样笑,是一种流氓地痞加无赖的样子。彼时站在他面前的夏留声,已不再是那个只会义无反顾地在他后面跟着他跑的夏留声。也不是追着他叫他哑巴的夏留声。是很放肆地叫他夏安居的夏留声。那样一种很不屑的语气,她这样一直叫了他十年,今后如果一切顺利,应该还能如此叫下去。夏印藏不知从什么时候喜欢上了酒,若想找出理由,夏留声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出母亲的死。

        柳央在经历了喉癌的百般折磨后,以与它难分难解的亲密关系和它葬在了一起,此后夏印藏便习惯板着一张面孔。这个女人还在世的时候他并没意识到她的重要性。

        当年他以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和她结合,他认为只要是个男人,生活中便应该有个女人,女人就应该为男人洗衣做饭生孩子,他用自己的方式无视她的存在,同时又能清楚地感觉到她。这个女人可以一丝不苟的把事情办得井井有条,但是在吃穿上总有些力不从心。她大手一挥手里的钱便不知去向。夏印藏每天不得不为生计奔波。他总对她说钱你要省着点用,她也总回答说她根本就没买过什么,但钱怎么就不知去向了呢?他从不相信这个女人在他心目中占据着相当重的地位,这在她生病后期表现得更为明显,他甚至期望她可以早早死去,耗着只会连累他和夏留声。

        她自然从他的行为与神色中察觉了他对她与日俱增的嫌恶,于是在一个夏印藏扛着锄头走向玉米地的秋日,她用最后的力气挪动身体试图打开床边黑漆剥落的床头柜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面是她出嫁时母亲给她的一只光泽尽失的银镯,紧邻的是一瓶白色瓶装的安眠药。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她经常看见她母亲总是把药品和银镯放在一块儿,那是母亲难以对她说出的话,出嫁就意味着死亡。若是把握得好,便是药,若是不好,便是毒。她早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你这样对我们就是个大包袱。我累了,实在背不动了,留声太年轻,她还背不动。这样的话,自然不能让他率先说出,虽然早已做好了他说这样的话的准备。但她总认为她该把机会留给她自己。这样才能不失她的光彩与体面。

        自躺在床上之日起,她深感到一生原来如此之漫长,她等着天黑,然后再盼着天亮。生命难道真的就只是一扇门?现在她还在犹豫到底是该将它推开还是将它关上。这么多年,她似乎一直在摸爬滚打,她清楚,嫁给夏印藏,她从未后悔过,尽管他们有时候就像陌生人,但这样的陌生是彼此都陌生,而不是一方的陌生,陌生就有了实在的意义。她对她的短暂但感觉漫长的一生稍作回顾,猛然发觉物质比精神来得强大。她有着强烈活下去的愿望,可是在重大疾病面前她的确力不从心,她的精神无法说服她克服肉体的折磨,到这样的程度她忽然明白,她务必有肉体的存活和精神的死亡。

        她被发现的时候全身已经僵直,身体横卧朝着床头柜的方向,眼睛盯着床头柜,目光聚集在最下边的抽屉上,最先看见她的是夏留声,当时她正端着热好的粥走进房间,彼时她连流体食物都不能下咽,两只眼窝深陷,脸上的皮紧贴着骨头,乍看就是逃荒的饥民,有食物不能吃比没有食物更加难熬。痛苦。

        妈,宁和特意为你熬了粥,你看。她看见她横卧的身体,顿时有些不自然。病后的柳央在丈夫女儿儿子面前大气不敢出,乖巧得像乞食的小狗,夏留声忍住心中不快,因母亲躺得姿势出了问题。她虽已十八岁,可是很少进厨房,每次轮到她洗碗时在厨房里出现的自然不是她的身影,她将这些都一一交于夏安居。她总说他的手比她巧,除了洗碗,他还能做几个简单的菜,后来她得知,这些菜都是他跟着季宁和学的。她自然不在意,她告诉过宁和,她的目标是找个高大英俊又有钱的男子,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但不一定会嫁给他,她要嫁的当是对自己一无所知的男子,当然他也不能是本地人,因为她喜欢的是远方。一无所知就是从零开始,他们有着共同的起跑线。她不喜知道别人的过去,后来她明白这不过是为了更好的维护自己的过去。

        看见柳央浑浊的眼睛她忘了自己应该迈开步子,她僵直地站在原地,像俯视一个和自己并不相关的生物一般,她就这样死了么?她不敢相信。自柳央生病以来,她瞒着夏印藏几乎天天跑到季宁和家去吃饭。夏家和季家虽看起来还如以前一样好,里子里却有了裂缝无法修补。她完全不知,她是个对自己不关心的人事粗枝大叶的人,很少在生活中发现异常,即使发现也只被她一笔带过,彼时她还从未想过有些事情也会比较复杂,她只知道事情都是简单的,至少现在看来,她所经历的事情都是这样。她可以把手臂任意地搭上一个男生的胳膊和他们天南地北地胡扯,她也可以在老师苦口婆心地劝说她时嘴里悠然地嚼口香糖,然后吹出来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响,她还可以为自编舞蹈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挪到外面任由风吹雨打也不搬回。

        柳央的死毫无疑问可以成为她辍学的最好理由,借父亲整天醉酒,她便开始整天不去学校。夏印藏说你怎么不去学校,你知道我出钱供你们两个上学我有多么不容易吗?她说我去了谁来看着你,要是你不小心喝醉了酒掉到哪个山沟沟里去了怎么办?再说你摸摸良心,夏安居自上学开始究竟花了你多少钱?还不是全靠学校的补助?他说他自有分寸,夏安居的事情也轮不到你管,我这样做全都是为了你,为了你有个好的归宿,要不是你,我完全可以不让夏安居那小子上学。说完他便醉倒在地,她说你的分寸就是这样的吗,故意避开后面的话不提。

        她看着他满面通红,他从地上爬起踉跄走向躺椅,倒在躺椅里还不忘把酒杯满上。语气生硬而冷淡,夹杂着嘲笑的意思。要是你能够戒酒,那我就去上学,她理直气壮。没有丝毫拿他当父亲看的意思。这不能相提并论。夏印藏仰面将酒倒进嘴里,深吸了一口气,不紧不慢地说。怎么不能相提并论?你戒掉你喜欢的东西,我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很公平。你有什么权利和我谈公平?夏印藏一跃而起,躺椅也跟着翻了个身。就凭你对我妈的态度,你以为她快乐吗?她幸福吗?告诉你,你从来没给过她快乐和幸福。他的脖子通红,像要从嘴里吐出火来。僵持片刻终于把持不住,猛然跌坐在地。

        时间停止,他不说话,这样一句话该比一万句公平来得更有冲击力。他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她看着他的背影,跌坐在地,眼泪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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