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十九章 她们

他时常在想，若非遇见康彤，他安衷司也会很平静的过完一生，他们的遇见，让他犯了错，这么多年来，他对所犯的错误坚信不移。

        这个女人在他和蓝屿之间几乎看不到希望的时候出现。他和她在一家医院相遇，他作为病人，但她既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她只作为一个病友和他住在一起。那是他第二次做胆结石手术，如果记忆没有出错的话，五年前他做过一次，做得不彻底。病痛让他更加烦躁，看着正常人的一举一动满是羡慕，可值得羡慕的人多了就变成了不顺眼。不顺眼也只能发泄在他熟悉而在乎的人身上。那些天蓝屿一个人带着孩子还来医院照顾他，没有多余的床铺，她便从家里带了铺盖睡在地上，十一月的天气北京已经很冷，夜晚风呼呼地吹，安旷贴着她睡得很香，她有时整晚都很难入睡，她担心安衷司有事要叫她，又要记挂家里的事和大笔的医药费。

        她怕他在意她的担心，只得闭着眼睛，她虽为生活做好了准备，但不期出现的种种意外总会把生活打乱。就连此刻躺在自己怀里的这个孩子，竟也是意外得来，设若自己的孩子没有在那天变为一摊浓血，有机会脱离子宫，那么此时此刻躺在自己怀里的，还会是这个孩子吗？设若没有一纸医院她已无法生育的检查证明，那么此刻自己怀里的这个孩子又会在何处呢？她流着泪告诉他她只是想要个孩子。他说他也想，只是……

        两周后他下班回家，她热情地迎接他，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说。他偏着头准备洗耳恭听，就在她要说出之际，忽然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他微微皱了皱眉。她看出他面上有些不愉快，怎么，你不高兴吗？我只是想要个孩子，他很可爱。他说了句你高兴就好，她有些生气，我又不是养宠物，什么叫我高兴就好？你的意见就不重要吗？他顿了半晌，说，不能就这么随便找个孩子来养。

        她开始据理力争，什么叫随便找，难道养个孩子还要把他的祖宗十八代全部扒出来吗？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总该事先和我商量一下吧！她听他的语气软了下来，觉得还是很有希望。在怀孕之前，她从没想过在他们之间该有个孩子，两个人便也觉得可以这么过。但是见他在她怀孕之后似乎年轻了好几岁，自己的脾性也变了好些，她才意识到孩子的重要性，况且他们两个都已不年轻。她忽然觉得她和他结婚除了找一处安居之所，还应该有个她可以付出双倍的爱的对象，现在对象找到了，在找到的瞬间又给她更深沉的绝望，他化作了一摊液体不声不响的流走。

        她走过去将婴儿抱起，来，你看看他，和我们是不是很像，安衷司慢慢走近，孩子身上的奶香味扑面而来，就是那一眼，孩子咧开嘴笑了起来，那年，他已三十六岁，认了一个不知何来的婴儿为儿子，从此成为了父亲。这一称呼，将伴随和缠绕他一生。

        蓝屿从没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原来如此之小，小得就连一天又一天瘦下去的安衷司半点都无法移动。哎，我来帮你吧。邻床的女孩看出了她一人的无能为力，之所以说她是女孩，完全是根据她那张童稚未脱的脸。她不好做出回应，因为要人家女孩帮忙侍弄这样一个大男人，多少让她有些难为情。女孩倒不以为意，看来她没她蓝屿想得这么多。安衷司任由她们两个女人随意摆弄，世上最难做也最应把羞耻和自尊放一旁的人就是病人，他们如一摊泥，随意被人捏来捏去。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蓝屿说，这有什么好谢的。两个人不知不觉聊了起来。蓝屿得知，原来她已不像看起来的那般年轻。她问她为何会住院。她红着脸说是为了打胎，你真舍得？她说有什么舍不得的，她的理由很纯粹，她不爱那个男人，不准备和她结婚，所以也不要他的孩子。她想找个自己爱的人，再怀上他的孩子。为一个自己不爱或者不爱自己的人生孩子，真是一件痛苦的事。蓝屿笑而不答，孩子到底是为爱而生还是生了之后产生爱呢？她很难回答。

        安衷司已经可以下地走动，她去医院的次数便逐渐减少。原本可以回家休养，可在医院里好请假些，于是他便决定在医院还待一段时间，这样也可以避免看见她生出的不愉快。她一心扑在孩子身上，连他的下班时间也会忘记。时间如此巧妙，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和康彤走向熟悉。医院里每个病房都有独立的卫生间，他躺在床上，听着洗澡间哗哗的水流声，心里开始莫名的烦躁。她从洗澡间出来，头发还在滴水。医院还真有意思，竟然敢把我们孤男寡女安排在同一间病房，他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讪讪地说，医院嘛！谁还会想到那些，此后他觉得自己上了她的当，便不再说下去。

        康彤离他已经很近，洗过的头发飘出薰衣草香味，那是一种浪漫而媚俗的香味。她在他对面的床上坐下。要是你忍不住的话，可以……一开始他没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他时常在想，若是她当时不站起来的话，或是他当时没有看见的话，也许那一切的一切，便都不存在。可是她站起来了，就在站起来的瞬间飘来的香味格外浓烈，他看见她雪白的脖颈。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忍着伤口的疼痛一把将她拉过去。

        后来她告诉他，她看见他的第一眼便已爱上他。她说她只是去做一个流产的手术而已，做完了就可以走了，可是在看见他之后她便决定不走了。医生听说她要住院，倒没多说。现在的医院，不管你有病没病一个劲儿的都往里塞，巴不得你一辈子住里面呢，真是够了。她在他面前从不掩饰。他亦觉得她的热情正是他之所需，如今他的生活一团糟，毫无希望，他需要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子。

        蓝屿只偶尔去一趟医院，为他带去换洗的衣服床单被套，他们很少说话，这段时间让他们意识到离开对方也不会失掉生活与乐趣。她去了只和康彤说一些话，他看着两个女人在他一旁有说有笑，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们有时候坐在医院外面草坪上的长椅上谈，有时候也和安衷司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你这样真幸福，有孩子有丈夫。康彤含笑对蓝屿说。你想得太简单了，把一个家庭支撑起来的还远远不止这些，蓝屿想，但她没有说出，就像自己亲手经营一家店铺，要想把它做得更好难免要起早贪黑，甚至还要赔上许多笑脸。

        如今安衷司很少跟她提他父亲，安旷也在慢慢长大，这于她来说，是难得的满足。你从没想过结婚的事么？如今的她已不再年轻，算得上是已走过半世的妇女，人的寿命不过七十载，前半生疏忽，后半生漫长。康彤摇头，没找到合适的。在她心里其实不喜欢康彤这样的人，还未结婚就已做过流产手术，她是在拿自己当什么看待呢？再或者是结婚后又该怎样面对自己的老公呢？要找到那种百分之百让你一生都觉得满足的人，真的很难。我想人生最重要的，是要找到一个能够让你安居的地方，包括家庭，就已足够，她说得很轻。

        那你是为了能有一个安居的地方而结婚的吗？她问她，她有些窘迫，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之所以选择和安衷司结婚，多半是看中了他这一点。两个人都陷入沉默，小孩的哭声传来，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凳子上站起，一个男子抱着鼻涕眼泪混作一团的孩子从大叶黄杨旁走出，蓝屿顿时松了一口气。或者这就是一位母亲，再或者，这是一位曾经失去过孩子的母亲。看把你给紧张的，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呀。她没告诉她，这个孩子，现在是她对存活之外残存的一点额外的希望。

        这些天真多亏你了，有时间到我们家去玩吧。彼时的康彤是北京一家服装设计厂的设计师，她刚入这行，所以在公司只能帮忙递递图纸什么的，比较清闲，工资少得可怜。好呀，有时间我一定去，她欣然答应。

        出院后高层阳打电话给他，他说安衷司，你必须交出你妹妹，你以为这样把她藏着就会没事了么？今天无论如何你该给我一个交代。他说我不知她去了哪里，你是她丈夫，不管好自己的妻子，为何拿我质问？电话那边传来酒瓶碎裂的声音。过了半晌电话那端又说，这样也行，只需你们将钱和房产证给我，我就不再追究。安衷司冷笑，他说这不是我的事情。说完便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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