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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二十二章 还是要走


她的到来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插曲,三人聊的多是以前他们一起看星星,在地头玩耍的童稚趣事。问你一个问题,夏留声右手撑着下巴,看着夏安居,他端着菜向她走过来,没做出任何表示,她知道他是洗耳恭听的意思。你那时候为什么总喜欢去季伯伯的作坊?他在靠窗户的位置坐下,究竟为什么要到那里去?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喜欢把原本平凡的树根通过加工变得有区别的过程。

        他从容一笑,回来就问我这么复杂的问题,还真是让人很难回答呢!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他微微蹙眉。她露出不敢相信的笑容,是嘛!真的很难回答吗?我觉得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呀。是不是因为,她右手指向站在柜台前季宁和的背影。他有些不解,夏留声有些得意,悠然喝着啤酒,他看着那个背影,青色纺绸裙,穿着得体,头发已至腰际,他记得上次她剪发是在三年前,为她的发型他说难看不止说了三十遍,她倒不以为然。她一贯以他毫不懂得审美予以还击。

        喂,你们在说什么?搞得这么神秘。她坐在夏留声旁边。他从回忆里抽离。多年以后,他听夏留声提起,让他惊奇的倒不是别的,她说她当时明明看他摇了头,而他自己的记忆却是没做出任何反应,看来记忆也是会骗人的哑巴。不出声的更为可怕,是把很多东西都变得虚假得可怕。同时也为她的趁虚而入的企图留了空隙。

        第二日一早她便离开,她记得昨天他送她们到楼下,说过今天早上会来送她,当时没放在心上,如今看见蹲在路牙子上的夏安居,还是很意外。他接过她手中松松垮垮的包,走吧。他说,三个人并排走着,一如往常。安居,迎面走来的女孩叫他。他应了声,女孩还想再说什么,看见他身旁的夏留声与季宁和,张了张嘴,没有继续说下去。同学呀,看着对你有意思哟。迎面跑步的男生吸引了夏留声,宁和,你们学校还真不赖。夏安居顿觉松了口气。

        正赶上城市上班高峰,公交车上很拥挤,夏留声提出乘出租车,依旧在路上堵了很长时间。季宁和看着她的背影随进站的人群渐渐隐去,她记得她对她说。照顾好自己。转身看见背对她而站的夏安居,双手插在蓝色棉布牛仔裤中,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她想到手里紧紧攒着两张电影票冬那个冬日下午——

        霜结了一层,君迁子的果实满挂在树上,黄棕色,招人怜爱。她背着黑白条纹的双肩包在树下等他,她不知道他是否会来,此时他对她的态度通向未知。她想在这里等,因为心里存在期待。她知道他比别人努力,时间对他来说蕴藏着无尽的美感,他要往深处挖。挖出别人不曾挖到的东西。

        无聊至极。天空阴惨。包里装着一本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十五岁的少年,离开家独自流浪,刚开始看,不甚明白其中的意思。有点晕晕乎乎的感觉。蹲在路牙子上随意翻着,走过的人一定认为她是个奇怪的人。

        看来他真不会来了,第一次,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把书放进包里,将手藏进袖管。她想他应该喜欢那个叫做理棠的女孩。不知为何心里满是凄楚。宁和。有人叫她,回头。他单肩挎着双肩包快步走过来。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在等他,正好,我也刚到,有时候也要放松一下,总是要找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说。嗯,你知道,我只有……我想靠自己。离开这儿?她侧过头,很快看了他一眼。他不言,是还没想好。通常情况下沉默便是默认。她想他也在以这样的方式回答她。多年以后她想起,觉得他没有在她最好的年龄离开她已为幸事。遗憾的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将自己的伤疤给她看。

        她把电影票从包里掏出,今天晚上去看电影?夏安居皱眉,《赵氏孤儿》——一部很老的片子,却很有名。不准拒绝,季宁和抢先说。去啊!怎么不去?别人请看电影还有不去的道理?他其实还是怕别人误以为她是他的女朋友。或许是他对她太过在意,所以这些容易让人误会的场面他一直在尽量避免。

        天空的阴云慢慢散开,撒下几道金光,时间不晚,只下午四点左右,由于乌云的缠绕,一下子苍老了很多年,此刻又变得年轻了。最近她常看见那个叫理棠的女孩,如是得了某种关联,便时时在意,就成了随时见面。见面都心知肚明,但脸上都挂着微笑。她时常会想起夏安居拥抱她转身走向车站的那个晚上。也许就在那时,他已知道,他会和她向着相反的方向追寻,拥抱只是他们交错的一瞬。

        宁和,回去吧,人已经走了。他走在前面,心里空落,不知向往何处去。你可以陪我回一趟安居镇吗?爸爸很想你,这段时间他还经常提起你。她没告诉他,夏安居已成了他们家的禁忌。季竹斐自己也忘了他是从何时开始对夏安居的一点一滴变得敏感起来的。也许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只有他的妻子,他的女儿,他的年近八旬的老母亲知道,夏安居在安居镇存在过的一点一滴他都记得。有一次他母亲准备把一只鹿型的缺了角的根雕扔掉。这还是夏安居那个孩子给弄坏的。季竹斐看着他母亲手上的根雕说。不要扔了。老太太只得踮着她那已相当脆弱的脚跟把根雕放回。

        季竹斐和镇上其他人对夏安居的称呼不同,他习惯把二者结合起来。称他夏安居那个孩子。那是他八岁时,下午来我这里不小心从桌上碰落摔坏的。夏安居那个孩子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以后要还我一模一样的根雕。之后很多次,老太太敏锐觉察到只要和夏安居有关的事情,他都记得,且记得清楚。他以前从未在记忆方面表现出特异的禀赋。他们刻意提有关夏安居的一些事情。他的回答给人的感觉就好像那种种经历的主人公不是夏安居,而是他本人。但也应该没有人可以把自己的一生如此时间分毫不差地历数出来。

        他对和人谈论夏安居和季宁和儿时的事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不过不是主动谈起,而是人家有问他便有答。他本是不健谈且行为木讷之人,此时却能侃侃而谈。这样的情况只维系了两年。放假回家的季宁和跟他说起夏安居在学校里的事,他略微顿了顿,然后简单地吐出一个字,嗯。然后放下手中正在做的事,去做另外一件事,等季宁和找他时,发现他已钻进自己的作坊里了。三个女人都不再跟他提夏安居的事,镇上的人也不再提。

        她想让他和她一起回一趟安居镇,这个想法已存在很久,但一直不知该在什么场合或怎样开口。现在她说了,在她自己也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就说了。也许回答不会有她说出这些时的坚定有力。她想他应该不愿再回到那个地方。那个地方让他丢失了他的家人和家庭。得到的是一些不尽如人意,如今他回到了他真正的家,这样的家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家庭啊,她为他高兴。

        夏安居听她提出的要求,心里竟有些难得的欢愉,是一种把憋屈的东西吐尽了的畅快。他觉得他应该回一趟安居镇,正大光明、理直气壮地回去一次。回的理由在别人看来可以有很多,可以把自己当做旅人或迷途的人,可他却找不出适合自己的理由。原来一个人的来由如此复杂,如今已复杂到他根本不知自己从何处来,该往哪里去的地步。

        好,我随时都可以。这是他给她的回答,多年以后,她总会不自觉想起她所看见的夏安居的背影,他所说的这句话,也许,就是他这一生对她说出的最为信誓旦旦的话。她跑过去,左手挽着他的右臂,穿过人群,这是他们走出安居镇以后走过的最为宁静的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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