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三十七章 出局与在局

离家那年，她也不知自己将要去往何处。她曾听人说起武汉这个城市，她想起季宁和经常念叨的崔颢的诗：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没有什么行李，随身携带的不过几件换洗衣服。下了火车，只看见黑压压一片的人，他们聚集，然后分散，在某处又聚集。她始终找不到出站口。在密不透风的地下室，她跟着这边的人群走一段路，折回，又跟着那边的人群走一段路，再折回。花了很长时间，终于走出。重归地面的滋味让她有些难受，第一次，她就对这个城市失望。多年以后，她开始明白，她所失望的，原来是所有的城市，不是所有城市本身，而是从中它让人迷惑的一面。就如她被困地下室，永远找不到出口。她决定先去一趟鄂州，她知道她在鄂州，那个叫做韩锦衣的女子，她们早已做好了离家出走的打算。

        时间已是下午四点半，她看对面的电子显示屏，已没有去鄂州的汽车。怀着侥幸的心理买票，竟然买到。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出发，她不知该在哪里候车。穿着夹克的男生向她走来，示意她跟他走，她没多想，便拖着行李跑步跟在他后面。第五候车区。男子透过玻璃板指给她看她将要坐的那辆车。她开始为这次的出行感到庆幸，好人还是无处不在啊。男子看她的车票，用手比划给她看。她才知他原来不会说话。第四候车区沉重的玻璃门打开，铁链撞击在栏杆上。人群涌入，一旁的管理员置之不理，大约这样的情形已成习惯。男子带她挤入人群，他们顺利进去。是一辆紫色的客车，司机还没来，车门紧闭。他掏出一个脏乱的练习本，第一页上宋体签字印着关爱残疾人士的字，他将它翻开，几列歪歪斜斜的字呈现在她面前。

        原来是骗钱的招式，蕴藏着看不见的紧逼与压迫。利用与被利用完完整整呈现在她脑海，她想那些歪歪斜斜的字，必多出于不情愿。十块。二十块。她捏紧自己的口袋，男子站在她旁边，始终不肯离去，她想她不能等到下一秒他将她的钱包抢走。没错，所有的付出，都该得到回报，既然这名男子不惜以自己的身体作为赌注。他所赌下的健康那么自然应该让他感到有所回馈，她写下自己的名字，后面附带十元。

        车到鄂州，天已黑尽。走出站，很大的雾，比安居镇的雾还要大。雾中没有水汽，呛得人只想咳嗽。找到公用电话亭，展开那张已被捂得发热的纸条。打过去，接通，陌生女子的声音。喂，我找韩锦衣，请问她在吗。那边的声音很客气，你是她同学吧！她到上海去上大学啦，以后要是没有什么事的话……未等那边说完，她已挂断。不就是不要再打电话过去打扰吗，那点自知之明她夏留声一点都不缺。

        买到上海的车票，硬座，需要坐近十二个小时。没有钱买任何吃的东西。她开始想念季宁和，想念夏安居，想念夏印藏，想念安居镇。她想她平时对待夏安居，太过苛刻。他其实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努力，都要优秀。季宁和曾对她说过，你要的幸福就在身边，我们都要懂得珍惜。不，宁和，我的幸福不在这里，它在很远的地方，我能感觉到，它现在正在等着我，所以我不能有丝毫的迟疑。

        她进了一家服装设计厂，负责服装的装箱打包。住八平方米的窄小住房，卫生间和厨房都是和别人共用。她很少用厨房，只买用热水就可解决的方便面。遇见乔江纯属偶然。那时他已是个开始尝试自己创业的大学生，有四五个志趣相投的好友，创办了一家摄影工作室。她到这个城市已近两年，工资只供自己一人，因为对摄影感兴趣，所以较为节俭，报名参加了摄影培训班。成为一个优秀的摄影师，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在摄影培训班，她认识了乔江。不过他以培训老师的身份出现。她记得她第一次来上课，在走廊遇见他，她把他当作来上课的学生，颇为得意地问他教室所在地。他说他刚好也要过去，可以同行。在她看来，自然求之不得。不过后来的情形的确让人很尴尬。他很潇洒带着傲气站上讲台，她低着头匆匆穿过人群坐到教室最后一排的位置。

        那时的乔江已有女友，是同系的一名女生。她见过她几次，化很浓的妆，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棕色的头发，齐腰，是成熟女人才有的气息。每次只要上完班，她就去摄影培训班，她的表现出奇的好。读书这么多年，她从未如现在这般积极过。有一天她终于大着胆子问他。我可以留在你们的摄影室工作吗？他显得为难，我们现在还没准备招人，看她固执的神情，他只好说，我回去和他们商量一下吧。她立即提出愿意免费帮忙，积累工作经验，不要薪水。那也等我明天再给你答复吧。她有些失望，但还是没表现在脸上。那是第一次，她想要为某个人做出改变，而不是苛求别人。后来得知乔江分手的消息，她奖励自己花光了那个月所有的薪水。

        她每天都去见他，她觉得自己的做法并无不妥，她只是一味地想要追求，并没有考虑别人是否已做好了承受的准备。乔江，我想要去看宁和。她挽着他的手臂，天真得如同孩子，他低头看着她漆黑的双眸。好，我陪你。那是他第一次见季宁和，她不是他所见过的漂亮女生。据留声所说，她也并无可以值得炫耀的资本，但就是给人一种想要对她负责的感觉。所以，她自然而然地给人一种淡漠和疏离。留声，她和你不同。她拿着他买给她的相机。嗯，这句话你说得很对，她是只有一根筋的那种人，跌倒了太不容易爬起来，而我不是。她说出这样的话，竟让他有些害怕。所以说，你的伤口会很快愈合。不，是我自己割开的伤口。她嫣然一笑，这样的笑，他无所适从。

        他知道，他迟早会成为那个被淘汰出局的人。可是，他还是想全心全意的来待她，多年以后，他仍执着于此，他还不明，其实他早就已经偏转了方向，又或许他对她态度转变的初衷，并不是因为她，心里的芥蒂一旦存在，便不可轻易撼动，他就是这样的人。至于她，她是个永远都不知满足的人，任何人，都给不了她所想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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