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造反(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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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崇济对死去的大哥感情很复杂。
他这个大哥聪颖绝伦,兼资文武,性情疏朗旷达,交友极广,自十几岁上战场后,屡战屡胜,打得契丹毫无还手之力,百姓爱戴他,士兵敬服他,父辈看重他,人人都爱他,没有不夸赞的。可以说怀崇济从小就是在众人对怀崇治的赞誉中长大的。有如此杰出的兄长压在头上,怀崇济从小却没有受到太大的压力,只因怀崇治的光芒太盛,没有人会想着让他成为第二个怀崇治,他本事平庸,怀烈也只希望他能做好一个不给家里惹祸的次子就可以了。
到这时,怀崇济对大哥的感情同其他人也差不多,他虽没有别人的夸赞,但也不须像大哥一样承担起上战场的责任。
本以为云州有一个怀崇治就算了不得了,可没想到后面又出了一个李致。这个李致同他大哥一样是个英雄人物,出身名门,相貌堂堂,智计百出,两人是一见如故,惺惺相惜。
怀崇济对大哥还有一份兄弟之情,但对李致就可以说是讨厌了。因为这个舅兄,他几次三番在李敏这里吃瘪,可他怵他,也只能憋屈地忍了。
怀崇济本以为自己会就这样做个平庸的老三做一辈子,父亲在时,靠父亲荫庇做无忧无虑的三少爷,等父亲死后,再靠自己的大哥,以三老爷的名头终老。
可谁想到世事就是这么无常,怀崇治领命出征却遭了奸细作乱身殒了,讨人厌的李致也去了其他地方。
怀崇济又惊又喜地作为接班人培养,此时他对怀崇治的感情便变得有些复杂了。他厌烦那些老东西一次次地提到怀崇治,这只能反复地提醒他他差他大哥远矣。等到父亲死后,他继任节度使之位,他就更是无法忍受,他没那个能耐成为第二个怀崇治,就算他们再怀念他大哥又如何,怀崇治已经死了,如今云州做主的人是他。
可是如今,他们说他的嫡子像他早死的大哥。
怀崇济很不高兴,他做不了第二个怀崇治,云州也不再需要一个怀崇治。
怀崇济问过峥嵘的课业,冷冷淡淡又跟了一句:“身为武将家的孩子,不过是落了水,身子便如此不济,日后又如何指望你能担当大任。”
这一句指责真是来得莫名其妙,作为父亲不急着谴责凶手也就罢了,却对着身为受害者的孩子横眉竖眼,峥嵘不知道怀崇济又怎么发了癫,这边刚按下不满的怀瑶,就听李敏“啪”得一声撂了筷子。
“想来节度使大人强悍如斯,在冰湖里泡一泡,出来还是生龙活虎的吧。”
怀崇济一噎:“你……”
李敏冷笑:“我怎么了,怀崇济,阿靖身体弱都是因为谁,你不会忘了吧。你个惯来无甚大用的人都坐得稳节度使的位子,我个聪明灵秀的儿子还需要你来指点。”
怀崇济被这冷嘲热讽一激,当下道:“好你个李敏,我可告诉你,我可不止靖儿一个儿子。”
“哈,”李敏讥笑道,“你儿子多,你爱喜欢哪个喜欢哪个,真把这个位子当宝了,当谁稀罕呢。”
她冷冷道:“靖儿这次被人推落水,你作为父亲来看过他几次,此番也好来他面前摆父亲的谱。人人都看出害靖儿的人背后有大企图,只有你还心大地在外面寻欢作乐,你可小心点吧,他害靖儿不成,说不准下一个就是你了。”
怀崇济被她说得激出一身冷汗:“你在胡说什么,谁敢谋算我。”
李敏道:“那可多了,大周的皇帝陛下、和你同级的其他节度使,关外的异族人,怕是都眼馋云州这块大好的土地,你现在尚且能高枕无忧,不过是因为公公先前给你留下的底子强盛,再加上背后的人尚未摸清虚实。靖儿遇险的事就是试探,你这个糊涂蛋却一无所觉,整日里只是美人坐怀。你可小心点吧,小心哪日美人花化作美人蛇,狠狠咬你一口。不过你也别太担心,等你死了,看在你是孩子父亲的份上,每年清明我也会顺便给你烧点纸钱的。”
“你这是咒我死呢!”怀崇济又气又怕,四下里视线一扫,李敏院中的丫鬟俱是眼观鼻鼻观心,再看自己的两个儿女正夹着菜吃,对方才的情状不为所动。他气上心头,猛地一拍桌子,对着峥嵘和怀瑶道:“你们这两个不孝……”
话还没说完,峥嵘左手衣袖拂过怀崇济撑在桌上的手腕上。怀崇济只觉身子不知怎么的忽然一麻立时就坐不稳朝一边倒去。还未彻底摔下去,便见自己儿子一脸担忧地扶住他:“父亲,您这是怎么了!”
峥嵘不及他答话,对外间人道:“来人,父亲身体不适,扶父亲回房休息。”
怀崇济推开她,人刚站稳便觉天旋地转,脑袋发晕,他想到李敏之前的设想,心下立时害怕起来,扶着脑袋大喊道:“来人,快来人,我、我中毒了!”
峥嵘一时感到无语。
系统:没见过这么怂的。
怀瑶翻了个白眼道:“爹,你昏了头了,谁会给你下毒。”
李敏柳眉倒竖,冷笑道:“老爷这是怀疑我给你下毒呢,可你今天来主院没通知任何人,谁会专门等着给你下毒,你吃的哪道菜我们没吃过,难道我和两个孩子要陪你一起去死不成,就算你想死,我们仨可还没活够呢!”
怀崇济声音里透着慌:“谁说你给我下毒了,我、我……快找大夫!”
李敏喊道:“月娘,快去多请几个大夫来,省得老爷给我这里泼脏水!”
等到府上常住的大夫请来了,老大夫看了看怀崇济的气色,又把了把脉,慢悠悠道:“不是中毒,好好休息几日就行了。”
常跟在怀崇济身边的随侍顶着屋里人无语凝噎的目光替怀崇济问出疑惑:“那老爷觉得头晕眼花,身体也没有力气是为什么呢?”
老大夫摸了摸胡子,慢悠悠地扔去一个眼神,一脸“你说为什么”的神情。
随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我哪知道为什么!
李敏一想就明白了,挥了挥手,让两个孩子出去。
老大夫缓缓开口道:“老爷这是阳气外泄,内精虚亏所致,只要修身养性,好好养养元气就行了。”
直白点说,就是玩过了,肾亏!
怀崇济老脸一红,直觉在李敏面前落了面子。
李敏脸上挂着笑,端是一副贤良模样,说出来的话却直戳怀崇济的心:“老爷,还有几个大夫呢,您要还是担心我请他们再给您看看。”
怀崇济:……
老大夫吹胡子瞪眼,很不满道:“老夫从医几十年,若这点小毛病还诊断不出来,老夫忝居府上医师之位。”
李敏看向怀崇济:“老爷您说呢。”
怀崇济只觉丢脸,恭敬地请走了老大夫,对随侍道:“我身体不适,你去和王将军说,我下午便不去同他打猎了。”
随侍心领神会,立马退了出去。
李敏心想怕不是去打猎,是去会美的,她也没点破,叫来院里两个小厮,让他们扶怀崇济回自己的地方。
怀崇济听说自己不是中毒后,一时觉得气力又回到身上来了,故作姿态地推开两个小厮,袖口一甩便踏出了屋子。
李敏对身边人淡淡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怕说的就是咱这位老爷了。这惊弓之鸟的样子,怕是敌人还没打到家门口,自己就先乱了阵脚。”
她又道:“瑶儿和靖儿该是没有吃好,你叫厨房把菜热一热再给他们送去。”
怀崇济谨遵医嘱准备在家修身养性,他和李敏已经好些年不住在一起,加之老大夫就差点明了告诉他不能近女色,因而两个妾室那里也去不得,难得的单独歇在自己的院里。
可他歇也不是白歇着,却叫了五岁的怀翊与他同住,美名其曰侍疾。
五岁的稚儿能知道什么是侍疾,就算知道,做娘的也舍不得。刘婉不知道怀崇济这是心血来潮又要弄哪出,犹豫再三地去问了李敏是怎么回事。
李敏想到之前怀崇济叫嚣着他可不止一个儿子,一时将他心思猜了个七八分,心里存了看怀崇济笑话的意思,她叫刘婉放心:“多叫几个人去陪着小七就是,总不会累着他。”
刘婉一边往回走,一边心里抱怨怀崇济真是想出一出是一出,净会折腾事。他之前在主院闹的中毒的笑话已悄悄地传遍了后院,这一次又不知是准备搞些什么。刘婉心想,还不如之前那样,去闹外面的女人呢。
等她回了房,见怀翊小小一个正端坐在书桌前练字,心里便软成一片。
她等怀翊停了笔,便过去抚着怀翊的小脑袋柔声道:“翊儿,这几天到你父亲那里去住,少说少做,别惹你父亲生气知道吗?”
怀翊思考道:“夫子讲《论语》中说‘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1]’,为何姨娘却叫我讷于言讷于行?”
刘婉没怎么读过书,没法对怀翊引经据典,也说不了什么大道理,但她足够朴实:“你个五短身材的小豆丁,我是怕把你给累坏了,别到时候你父亲没事,把我好好的儿子给折腾病了。”
怀翊撇撇嘴“噢”了一声,还想说什么便被刘婉堵住嘴:“停,我不现在不想听你说什么‘鹿乳奉亲’‘以身喂蚊’的典故,你就安安稳稳地怎么去怎么给我回来就算你孝顺了,怎么,难道只有孝顺父亲叫孝顺,孝顺姨娘就不叫孝顺了吗?”
怀崇济和他的几个孩子都不怎么亲近,怀翊长到五岁和几个哥哥姐姐一样单独见怀崇济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心里对这个父亲还真没除了看在姨娘面子上的多余的感情。他心想那些故事中的主人公都是真心爱戴父亲才有这样的行为,他如果只是为了孝行而表现得有孝心便是对父亲失之以诚,乃是舍本逐末,反倒大大的不妙了。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听娘的。
怀翊觉得这一套逻辑非常讲得通,对刘婉重重点头:“儿子懂了,儿子听姨娘的。”
刘婉知道怀翊做事都要遵循他自己的一套独特的道理,见他点头,便知道不管怎样是将她说得听进去了,总算叫她放下一半的心,而另一半就得看怀崇济到底折腾着想干嘛了。
刘婉忐忑不安地将怀翊送去怀崇济那儿,到了晚上便传来怀崇济极其宠爱小儿子的消息。
回话的小厮道:“老爷给七公子念书,还教七公子习字,赞扬七公子‘极类我’。”
回话的人还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乐滋滋地给刘婉报喜,可刘婉听着只觉脑子突突地疼。
她儿子其实有个习惯,就是在读书习字上有自己的安排,轻易不会打破这个安排,他喜欢自己看书自己练字,不喜旁人打扰,怀崇济这又是陪读又是陪练的,刘婉已经能想象怀翊这会儿是在怎么努力地忍耐着怀崇济了。
何况——
说起这个,刘婉也有些不满。
何况说什么“极类我”。您本人是什么水平你自己还不知道吗,“极类我”这是夸我儿子还是咒我儿子呢。
作为母亲的刘婉听了很不高兴。
不过由不得她怎么想,随着怀翊在怀崇济那里待得时间越长,怀府上关于怀崇济喜爱七公子的言论也越来越多,这下刘婉琢磨出一点不对劲了。
怀翊上面三个亲兄姐呢,身为嫡子的怀靖都没怎么得到怀崇济这么多的重视,他一个五岁小儿怎么就被看重了,听说怀崇济还主动对前来看往的属下表示出对小儿子的毫不掩饰的喜爱。
刘婉吓出一身冷汗,这是捧杀吧,还是推翊儿出来跟靖哥儿打擂台。
不管是哪种,都不是刘婉期待看到的,她一琢磨出味来就立马跑去李敏那儿表忠心。
明里暗里地表示,她和夫人的亲密关系,怀翊和他四哥的感情,绝不是区区一个怀崇济能动摇的。
李敏:……
李敏看刘婉坐立难安,一副左脸写着“矢忠”,右脸写着“不二”,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圆满表达的模样,假如李敏知道社恐这个词的话,她估计就会在想:怀崇济这厮,看把人好好一个社恐折腾成什么样了。
就是刘婉自己也会想:我一个社恐被怀崇济搞得天天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就陷入阴谋诡计里面了,我容易嘛我。
李敏对刘婉直接道:“怀崇济他那是发癫呢,不用管他,过几天就好了,安心吧。”
刘婉一着急就容易出汗,只不过美人出汗那叫做香汗淋漓,看着并不叫人生厌。刘婉一边擦着汗一边对李敏道:“夫人,你是了解我的,我就希望安生地过个日子……”
李敏和颜悦色:“嗯,我了解我了解。”
刘婉得了她一句肯定,这才安心回去了。
又过了几日,怀崇济看重幼子的消息从府中传到外面去,这下却引来一个人。
怀崇济的谋士,谢钧。
谢钧,字廉贞,时年三十岁,因得罪上官,辞官回乡,机缘巧合投到怀崇济处。他是怀崇济被当做接班人培养的那几年来到怀崇济身边的,因为和那些老人旧人没关系,所以很得怀崇济信重,加之谢钧确实有才干,愈发得到怀崇济倚重。
谢钧人长得很清瘦,朗目疏眉,目光如炬,一身半新的布衣极其朴素,与怀崇济这里的膏粱锦绣似乎显得不是那么相称,不过人坐在这儿却很坦然。
怀崇济意外他的到来,好奇道:“廉贞有何事寻我。”
谢钧开门见山道:“将军为何突然宠爱幼子。”
面对谢钧的目光,怀崇济有些尴尬,掩饰道:“翊儿乖巧聪颖,实在得我心,故而宠爱。”
谢钧叹气:“将军以为这套说辞能瞒得过钧吗?”
谢钧正色道:“将军对膝下子嗣感情一直有所欠缺,近日宠爱幼子必有其原因。四公子聪敏好学,处事谦卑有礼,又是主母所出,将来必要接任将军的大业。若是犯错,将军身为人父,教训便是,却怎能率性地将七公子推出来。若是这样让四公子怎么想呢,兄弟失和相争,这是乱家的根本,不为大丈夫所为。若其他将领擅自揣摩将军的心意,恐遗祸无穷,将军何故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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