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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杭修途嘴角慢慢往上提了提,他看向杭杨,眼里满是无声的温柔,像蒙上了一层柔婉的月色,杭杨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突然觉得他的眼睛跟高悬在窗外的月亮有“异曲同工之妙”,嘴边的笑意也不自觉越来越明显,两兄弟就这么沉默着对视了会儿。

        突然,杭修途伸出手,杭杨条件反射往后躲了躲,但哥哥修长的手坚定地追了上去,把杭杨鬓角旁散乱的碎发别到了耳后。

        “这一遭下来,”杭修途终于开口,“倒可算是彻底出戏了。”

        杭杨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估计是太心虚,声音糯得像团糯米糕:“我、我……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杭修途轻笑出声,“那晚在林淮面前,不是说得跟马上要就义的勇士似的?我都被你说动容了,现在心虚什么?”

        杭杨脸瞬间爆红,几乎能看到他头顶一圈圈腾起的蒸汽,他猛一起身就要去捂杭修途的嘴:“哥!”

        好在杭修途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纤细的手腕:“还打着针呢,小心些。”

        见杭杨委委屈屈别过脸,他声音轻下来:“好好好,是哥不好。”

        “但有些老生常谈的话我还是要说,”杭修途语速不快不慢,让人莫名想起山涧上的溪水,明明是在说教却不让人觉得厌烦,“入戏快是好事,演员沉浸式表演是好事,极强的共情能力也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天赋。但你出戏也必须要快。”

        他轻轻按住杭杨的下巴,把这孩子别到另一侧的脸扭过来,同自己四目相对:“我是你亲人,我要为你未来考虑、为你的身心考虑,不能由着你胡来。”

        杭杨目光躲闪,轻轻垂下漂亮的眼睫:“但、我,对不起哥,我可能……”

        杭修途眉心轻轻攒起:“我前两天去找过文老师。”

        杭杨突然睁大眼睛,诧异地看向杭修途:“哥!”

        两天前:

        文老师自家的小院里,一辆沾满灰的奥迪在门口停下来,杭修途从灰扑扑的小轿车上下来,冲院子里躺椅上的文渊点点头:“文老师,多有叨扰。”

        文渊慢慢睁开眼睛,冲自己对面的小木椅指了指:“坐。”

        杭修途敏锐地发现面前这张小石桌周围摆了三把椅子:“您还约了客人吗?”

        “唔,”文渊含糊地点点头,“帮你喊的,马上到。”

        杭修途正想追问,被文渊一口打断:“你不是在剧组拍戏吗?请了假专程过来?”

        杭修途摇摇头:“上午麻烦剧组稍微加了班,把白天的几场戏提前拍完了。”

        “不愧是你杭修途啊,”文老师感慨地摇摇头,“你剧组的工作人员不得爱死你。”

        “关于杭杨的情况,”杭修途懒得跟他贫,直接切进主题,“我之前跟您在电话里说过,我——”

        “诶,”文渊打断他,把上半身往前探了探,给自己把茶重新满上,“稍等下。”

        杭修途只感觉莫名其妙,他硬等了会儿,正有点不耐烦的时候,小院外不远处又响起发动机的声音——一辆小轿车由远及近停在院门口。

        一个面容英朗的年轻男人下了车,大步流星走进庭院。

        “文老师,”男人率先开口,把脸转向杭修途,“这位是杭修途杭老师对吧,我常在电视上看到。”

        男人穿着甚至可以用“考究”来形容,带着一副眼镜,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双目的犀利感,说话总含着笑意,给人一种“刚刚好”的舒适感。

        “我叫木堆烟,”男人继续笑着自我介绍,“没想到文老师说要介绍的人是您,幸会。”

        杭修途握住他伸出的手:“幸会。”

        他转向文渊,正想发问,文渊终于从凳子上起身:“这位木老师,很有名的心理咨询师,我可费了大劲才把人请过来。”

        杭修途慢慢蹙起眉,但良好的教养还是让他克制住自己没说出什么不客气的话,只较为委婉地说:“文老师,如果您请第三方过来,比如一位心理咨询师,麻烦提前告知我。”

        “我是怕说了你不来,”文渊温声说,“再说我当时也不确定木老师能不能过来。”

        木堆烟只在旁边含笑看着两人对话,并不参与进来。

        “……”杭修途并不习惯在他人面前失态,对于木已成舟的事再去责备或纠缠毫无意义,更何况是自己有求于文渊,于是他迅速恢复表情,转向木堆烟,“那就麻烦木老师了,结束后我会如数支付咨询费用。”

        “不过是来朋友家聊聊天罢了,”木堆烟笑着摆摆手,“您不用客气。”

        在座的都是明白人,杭修途也不再多作推诿,只点头致谢,然后开口0:“是关于我的弟弟杭杨——”

        木堆烟脸色突然微微一变,他做了一个作为心理咨询师而言相当不专业的事,当场打断了杭修途的话:“您是说您的亲生弟弟?”

        “是。”杭修途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还是如实点头。

        心理咨询师的神色居然有点说不出的急迫:“二位是、从小一起长大?”

        这种琐碎的打探已经稍显越界了,杭修途脸色稍微沉了点,但还是客气地点点头:“是。”

        “……抱歉,”木堆烟一手按住太阳穴揉了揉,再抬头的时候,又恢复了无懈可击的精英模样,“实在抱歉,您继续。”

        杭修途把杭杨近日的情况跟两人简单说了下。

        “唉,”文渊靠在躺椅上悠悠然长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在路丘那孙子手底下没什么好事儿,他为了拍戏效果什么都干得出来,要说他平时没刻意引导引导我是不信的。”

        杭修途皱皱眉,没多说话。

        “杭老师,您既然来找文老师商量,似乎这位小杭老师演戏的沉浸程度……即使在演员中也算很难得,是吗?”木堆烟扶了扶眼镜。

        “是。”杭修途和文渊同时回答。

        杭修途看了文渊一眼,伸手示意他先说。

        文渊又喝了一口茶:“出戏远比出戏难,听杭修途说现在的情况,好像是这孩子已经开始在现实生活里,长时间延续这个人物的性格跟情感。”

        杭修途点点头,他表情依旧镇静,但手指一直无意识地摩挲面前茶杯的杯沿:“很明显。”

        “过渡的沉浸感……”木堆烟稍微思索了下,“两位的叙述让我想到了一个可能不那么精确的类比,比如说游戏和小说的成瘾性。”

        “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说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部分组成,本我作为人格中最早、最原始的部分,是人出生时就有的固着于体内的一切心理积淀物,是被压抑、摈斥于一时之外的人的非理性的、无意识的生命力、内驱力、本能、冲动、欲望等心理能力[1]”

        “用人话说就是,”木堆烟稍停顿了一下,“本着人潜意识中追求的‘享乐原则’,这位小杭老师是否潜意识逃避现实生活,反而在戏剧的演绎过程中可以得到一种逃避和安全感?”

        “况且这是他的本职工作,一般‘成瘾’伴随的负疚感会被极大削弱,他完全可以说服自己,理所当然沉浸其中。”

        “等等等等!”还是文渊先一步打断,“这个,木老师,您可能不太清楚他们家情况,杭杨如果不开心,把百元钞票堆起来烧着玩他爹妈都不会说啥。有钱、爹疼妈爱,我实在想不出他能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您说的这个潜意识逃避现实生活,实在是……”

        即便被全盘否定,木堆烟也丝毫没有羞恼,他只微微一笑,大大方方:“我只是基于经验提出一种稍具可能性的原因,不准确的可能性很大,只是朋友聊聊天,文老师您可别怪罪。”

        “诶呦,看您说的,怎么会——”

        这边俩人正一来二去客套上了,谁知那边杭修途突然打断:“木老师,如果是您刚刚所说的原因,不知道有什么建议吗?”

        木堆烟略诧异地挑了下眉角,又瞬间恢复了之前完美的笑容:“说简单也简单,如果说您弟弟是在海面上航行的游船,那么让他意识到家、或者说现实生活,是他永远的船锚,一定能极大程度上起到缓解作用。”

        “比如加强亲人间的联系、依赖感。”

        杭修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起身:“木老师,我能留您一个联系方式吗?”

        “哦,当然,”木堆烟又扶了扶眼镜,“荣幸之至。”

        他和杭修途互留了电话,并嘱咐他,如果有需要一定把杭杨本人带过来跟自己聊聊。三人又简单聊了几句,最后是晚上还有夜景戏要拍的杭修途先一步开车离开。

        “抱歉啊,”文渊看向木堆烟,“我刚不是故意下你的面子,你知道我这人……”

        “没事没事,”木堆烟像是想了一下才记起来他指的是什么,笑着摆摆手,“您太客气了,我遇到各式各样的患者和家属可太多了,对我破口大骂、说我是江湖骗子的都有。”

        文渊摸了摸有点花白的胡茬,看向杭修途车消失的方向,有点感慨地说:“他可没少为这个弟弟操心,听说之前杭杨出了车祸,父母大哥都不能长期在国内,全是杭修途一手照顾的。”

        但奇怪的是,比起影帝的家事,木堆烟似乎对其他东西更感兴趣,如果不细看可能很难发现,他整个人竟有点微微地紧绷:“您是说……车祸?”

        “嗯。”文老师含糊应了一声。

        “时间呢?”木堆烟竟继续追问了下去。

        文渊愣了一下,仔细想了会儿:“这个我也……你对这个感兴趣?”

        木堆烟顿了一下,微微向前探的身体不留痕迹收了回去,他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镜片的原因,一双眼睛中看不出什么笑意:“只是觉得这位小杭老师年纪轻轻就经历了这么多事,实在不容易。”

        “那可不,你是没见到那孩子,特别惹人疼,”文渊完全没留意到木堆烟些微的异样,只盯着杭修途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希望他今后好好的,无灾无难吧。”

        回去的路上,杭修途反复想着木堆烟刚刚的话。乍一听,这段分析放杭杨身上非常违和,一个家境富庶、父母疼爱的小少爷,长到现在,人生中最大的磨难是一次车祸,此外大概是……失败的初恋?

        但他常感觉杭杨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比如有时的神情会非常孤单,甚至于寥落,像藏着什么不可说的故事。

        此时,再无其他人的病房中,两人都从繁忙的拍摄中短暂抽离出身。

        杭修途指尖轻轻从杭杨的眉心掠过,有点痒,但杭杨没躲。

        杭修途顿了顿,用他那双洞察力十足的眼睛看过来,带着若有若无的压迫感,但声音依旧是温柔的:“杨杨,你有什么、以前没来得及告诉我的吗?”

        “咚!”

        杭杨听到自己心跳猛地加重了一下,他隐藏在被子下面的双腿瞬间紧绷,又慢慢松开,他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杭修途,几乎调动了身为演员全部的控制力,冲杭修途毫无阴霾地笑起来:“哥,你这说什么呢?替爸妈查我私房钱吗?”

        杭修途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盯着杭杨黑曜石一样澄澈的眼睛多看了几秒。

        “咚、咚、咚!”

        杭杨感觉自己对时间的感知变得无比模糊,他笑意盈盈看着杭修途,却同时在疯狂担心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被对方捕捉到。

        终于!

        杭修途突然轻轻收回视线,他捧起杭杨止不住微微颤抖的左手:“太凉了,明天让黎叔给你拿个热水袋。”

        他发现异样了吗?还是没有?

        杭杨只垂下眼睫小声“嗯”了一下,但心里却翻起惊涛骇浪,眼前又开始一阵阵地犯晕。

        杭修途低着头摆弄起杭杨的手,他把这只纤白的手稍放平,然后轻轻握了上去,修长的五指握进缝隙,两人的掌心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起,杭杨冰凉的手心被瞬间温暖,他几乎可以隔着肌肤感觉到两人跳动的脉搏。

        杭杨突然愣住了,他看着杭修途,一瞬间,所有杂念都从脑海中摒除。

        “哥在这儿呢,哥一直在这儿呢。”杭修途用再平淡不过的语气这样说。

        杭杨低下头,难以自控地热泪盈眶,他紧咬住下唇,半晌才挤出一个不带颤音的“嗯”。

        窗外,昏黄的路灯下面似乎有纷纷扬扬散落的颗粒。

        ——哦,下雪了。

        这是杭杨在这里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也是他在杭修途身边度过的第一个季节。

        让我们一起走进春天吧。

        杭杨含着笑意看向杭修途,他没说出声,但他的眼睛这样说。

        “初雪,”顺着他的视线,杭修途也把视线移向窗外,“新年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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