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女儿泪，文胆碎

小乞丐虽然穷，无依无靠，可收拾得还算干净，模样周正。

否则邋里邋遢的，文英才可生不出搭理他的心思。

不过听他自称什么“小生”，文英才怎么就这么想笑呢。

她也确实笑出了声。

一是因为他的自称，二便是因为他的名字了。

“注孤身，哈哈，你这是要一辈子讨不着老婆呀~”

“什么跟什么呀！祝是祝福的祝，孤生就是……我是孤儿嘛，一个人的，可不就是孤生吗。”

小乞丐倒也乐观，如果是一般这个年纪的孩子，哪怕只是家里穷一点，说不定都会有些自卑于在人前谈论自己的家世。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用不着批判什么的。

但若是能克服这一点、并且表现出积极乐观风貌的孩子，那就值得赞扬了。

而且祝孤生的家庭可不止是穷而已，他干脆就没有家，无父无母，孤身一人。

文英才听了，顿时捂住了嘴巴。

祝孤生反而开朗一笑，朝眼前清秀瘦小的男孩反问道。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呀？”

“……吕耳。”

“驴耳？”

“你才驴耳朵呢！”文英才羞窘道，抬起小手来欲打又止。

她取这个名字也没多想，就只是从与“女儿”音近的名姓中挑选出来的而已。

那是她无法割舍的身份，也是她最在乎的身份。

祝孤生缩了缩脖子，却也知道文英才不是真的要打自己，笑意不减。

那也的确是他发自内心的笑。

他不知道文英才愿不愿意拿自己当朋友。

只是他一直以为，像他这样的乞儿，是不可能认识来自私塾里的孩子呢。

文英才肯同他说话，便已经是对他而言莫大的惊喜了。

更别说文英才还愿意给他讲课。

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天上掉下的馅儿饼似的，砸得祝孤生迷迷糊糊的。

从那时起，小乞丐的心里便暗许下一个心愿。

他要报答眼前的男孩。

至于以什么方式、在什么时候，他都还没想好。

但只要是他能给得起的，他都愿意付出！

远处，私塾的窗扉内，宽厚慈祥的老者遥望着文英才与祝孤生两小无猜、言笑晏晏的场景，露出淡淡笑意。

同样露出微笑的，还有来自遥远未来的洛莹。

想来这是文英才内心深处，比较珍视的一段时光了吧。

所以连梦境里的天光都始终是明亮着的，阳光普照，暖风和煦。

那个名叫祝孤生的孩子，也是她最珍视的童年玩伴，或者都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了。

不过洛莹的笑容在察觉到这场梦境的边缘已被阴沉的黑暗所笼罩、渐渐侵蚀时，也是戛然而止。

“哎，果然，美好与温馨永远是短暂的……”

“等待着文英才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模样，才会让她那样的绝望？”

洛莹忍不住叹息，随即默默酝酿着破局的力量，同时继续观察着梦境的变化。

从这一刻起，接下来的梦境，便像是加速了一般，迅速地掠过了文英才从女孩变作少女的成长经历。

祝孤生很快如她一般，被私塾的老人接纳进了私塾。

他不再是乞儿，而是真正地成为了文英才的同学。

私塾的老人待每个学生都极好，而他招收的学生们，也都很知恩图报。

文英才既没有因为自己偏女性化的阴柔长相被人欺负，祝孤生也未曾因为乞儿的身份遭到孤立。

相反，他们和别的同学们一起，都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这期间于她而言，有欢声笑语也有忧愁滋味，但总归是以明亮的暖色为基调。

文英才从小便表现出了极高的文道天赋，即便她还没有正式地进入文庙、迈出修炼之路。

她在私塾里的成绩始终是最好的、而祝孤生紧随其后。

文庙每年都会举行入庙大考，共分三类进行考核。

分别为《经义》，也就是四书五经，主要考察考生对儒家经典的理解和解释。

《诗赋》，用以考察考生的文学才华和文辞修养，往常总有人于此一句成名。

《策论�6�8》，考察考生的治国理政能力，文庙推崇书生治国，东陆文庙所涉及范围内的国家，几乎都是书生皇帝。

适龄的男子以及各大私塾的学生，都有资格报考。

虽然没有在规则上明着写出禁止女性参加。

但人心中的偏见是一座大山。

任何适龄女性选择参加大考，便等同于将自己暴露在无数人的惊异、愤怒、鄙夷视线之下。

几乎没有人能承受那样的压力。

而且她拼了命地进入那个根本不看好她、不需要她的文庙，又真的有意义吗？

对于其她少女来说，自然是没有的。

可对文英才……

这却是她无论如何也要把握住的机会！

因为，大考不仅仅决定一个人有没有资格成为文庙弟子，真正地开启修炼之路，效仿古之圣贤得道成仙。

它的前十名，还有一次觐见文庙当代宰府，得到嘉奖与馈赠的机遇！

而当代宰府文载道，正是文英才的亲生父亲！

文英才想要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站在父亲的面前，得到他的认可！

那是她身为女儿此生最大的愿望！

“父亲，女儿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我会成为，你眼中的‘英才’的。”

此时已至金钗之年的文英才，目光灼灼，充满了对未来的期望与向往。

可梦境中的光明却也在这一刻，随着文英才的暗暗发誓，而彻底地黯去！

黑暗笼罩了整个梦境，连洛莹也伸手不见五指。

“！？”

她瞬间意识到，这场大考，无疑便是改变文英才人生、带给她绝望的关键节点！

但偏偏这种时候，你给我梦境结束？

要是就这样结束，洛莹还解个毛线的梦啊！

不能知晓前因后果，她连拯救文英才都找不到方法。

因此少女的心情急切，只是一味地使用《入梦诀》！

“开！给我开！”

她在黑暗的虚空之中，不断针对梦境攻击。

少女的口中念念有词，竖起的指尖染上如雪般的莹莹光辉，被她不断地点出！

犹如剑芒般，轰击在深沉如雾的黑暗上。

“呜！”

梦境在这一刻猛地震动起来，令洛莹摇摇欲坠。

她知道，这是梦境的主人，文英才在本能地抗拒她人窥探自己的记忆！

这很危险，因为梦境算是属于人体自身精神中的小天地。

那么人的神识对这片小天地的影响，便好比天道！

所以人们才可以在梦中为所欲为。

不少人更是锻炼出做清醒梦的本事，白天苦哈哈，晚上笑嘻嘻。

所幸文英才现在的状态极不稳定、意识也处在迷蒙之中，否则她若是有针对性地对洛莹展开攻击的话。

洛莹若不及时退出，可能会神魂大伤！

但要不怎么说洛莹就是倔呢。

她宁可凭着神魂大伤的风险，也绝不改变自己的初衷！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南柯枕中连接的梦域，不仅沉积着千万年来，所有生灵的梦境。

而且还在不断地增加新的梦境，属于正在做梦的那些生灵们。

洛莹目前还不敢去探寻这一类的梦境，因为生灵还在，就有变数。

当然，守缺峰上四位师兄和白狐师尊的梦境就除外了。

可惜洛莹一直找不着，否则她早就潜入白狐师尊的梦境里偷看了！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

也可能是文英才感受到洛莹的那份善意，令她迷惘的意识短暂清醒，帮助她破开梦境黑暗的一角！

洛莹瞅准机会，当即飞入其中。

刹那间天地洞明！

她已然来到文庙所举行的大考之上。

大考举办地为文庙所建一处极为巨大的广场之上，远处雕梁画栋，坐落着一座红顶祠庙！

数以万计的考生在广场中依次排列，在烈日下挥毫落笔！引发文道共鸣！

天空中赫然浮现出一幅长约千里、横亘天地的书卷！

从书卷中不时飞出一个又一个的墨字，它们化作青鸾、化作麒麟、化作白虎、化作龙蛇，在四方飞舞！

更有人笔落惊风雨，引发天地异象！

连洛莹看了都不由一阵瞠目，忍不住嘀咕。

“要不要这么夸张啊……”

下一刻，她看见青鸾清唳一声，忽地飞入考场中的某处！

洛莹定睛一瞧，那不是文英才所在的位置，还能是哪里！

当文英才最后一笔落下时，青鸾飞入了她的书卷！

随即在卷子上赫然浮现出一只青鸾展翅的印记！

“青鸾卷！”

“有人竟写出了青鸾卷！”

“这是文道垂迹显现认可的象征！”

“看来此人定然是这次大考的前十名之一了。”

“我看好他夺得魁首！”

文英才也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喜不已。

她悄然抚上自己跳动剧烈的心脏。

真的吗……

自己真的要见到父亲了！？

激动间，也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什么。

她感觉好像有什么在自己的体内缓缓结成、生长……

最后的结果出来了。

文英才以微弱优势战胜千年名门白马书院这一代最优秀的学生，夺得这一届的大考魁首！

她如愿以偿，与其余九名弟子一同前往那座祠庙，准备觐见当代的宰府大人。

文英才实在是太激动了，因此连考取了最后一名的祝孤生给他扮的鬼脸她都没瞧着。

洛莹的身影也飘然入庙，静候着文英才与父亲的重逢。

她没有依靠任何的外力，更没有依赖父亲的资源，而是凭自己的本事感动文道落下青鸾，也是凭自己的才华，来到她的父亲面前。

连洛莹都觉得，哪怕是再铁石心肠的人，现在也该认同他的女儿了吧？

七八载寒窗苦读，文英才所要的，其实只是来自父亲的一道注视而已啊。

可当她真正见到了文庙当代宰府，她的父亲。

她的心与血，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变冷、变冰。

以至于她都感觉不到自己活在这个空间里。

因为她的父亲对其余九名学生都宽厚有加，依次询问他们的学籍、师长，称赞他们的才华，给予他们文道的宝物作为奖励。

可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将一道目光，落在文英才的身上。

她被当成了一缕空气，被当成了毫不值得在意的尘埃。

祝孤生不清楚文英才与宰府之间的关系。

天真地以为文英才作为大考魁首，肯定是要被留下来给予丰厚奖赏的。

得到嘉奖的九名弟子先后离去。

最后，祠庙中，圣贤先师像面前，只剩下文载道与文英才这对父女俩。

一个失魂落魄地低着头。

另外一个高仰着首，背对自己的女儿，面朝圣师像，忽地冷声道。

“你不该来参加这场大考的。”

“为什……”

文载道打断了她的话语。

“还在执迷不悟？”

“就是因为你这样，我才从始至终，都不肯去见你。”

文英才的瞳孔猛缩成针尖，感觉心脏被捏紧般，浑身麻痹。

文载道毫不留情的话语接着道了下去。

“你或许以为这样会得到我的认可？”

“错！大错特错！”

“一个人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得再远，成就再辉煌，她都是失败者！”

“倘若你早些死心、放弃这条道路，做一个女儿家该做的事！”

“说不定我还可能念在你我血脉亲情的份上，将你接回文庙。”

宰府拂袖，显然是对文英才极度不满。

“……何为正确，何为错误？”

“女子三从四德，男子建功立业，便是正确。”

“反之，违背了伦理纲常，便是错误！”

真是简单的道理，简单到整个东陆每个凡人都知晓。

可偏偏文英才一直不愿相信，父亲排斥自己的理由……就是这么浅显。

她的泪水在眼眶里凝聚，咬破嘴唇，忍耐着不让它落下。

鼓起勇气，问出那个曾经激励着她、如今却成为她最大的困扰的问题。

“可既然如此……”

“你又为什么为我取名为……‘英才’呢？”

文载道皱眉。

“我何曾为你取过名字。”

“那本是在你降生之前，我为自己的儿子取的。”

——“你，不过是继承了他的名字而已。”

那一刻，连洛莹的心都碎了。

更遑论受到最大冲击的文英才。

原来，她连名字都不属于自己，而属于那个尚未出世的男儿。

“咔嚓！”

有什么东西，伴随着文英才的泪流满面而悄然破碎。

那是连她都未尝发觉，悄然结成的文胆！

文载道猛然意识到什么，头一次流露出惊惶的神色！

“不、这不可能！”

“女子怎能结出文胆！”

他终于转身，望向了他的女儿！

但却是为了那颗，已然破碎的文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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