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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2章


后山靶场,十张皮布环靶一字排开。

        七八个王孙贵胄站在草地上,弓弦拉满,箭矢便如银蛇般破空而出,直飞靶心,几轮下来,满场喝彩。

        谢斐准头极好,只是连中三次靶心之后突然觉得没意思了,“换一石的弓来!”

        这话一出,场上几人都纳罕地看着他。

        盛国公府的李二郎笑道:“兄弟几个私下玩玩罢了,一石百二十斤重,已是武考的重量了,你真要换?”

        谢斐嘴角噙了抹冷淡的笑意:“我记得老国公爷如今还能拉两石的弓,你不至于一石都不行吧?”

        李二郎当即羞恼得红了脸,“那就换一石的来!”

        几个公子哥儿面面相觑,愣了两息的时间,立刻开始拊掌助威,场子瞬间热络起来。

        只是他们这些人从未上过战场,哪堪大用?即便花甲之年的老国公爷当年也是驰骋沙场数十年,弓马娴熟,臂力十分了得!岂是这些游手好闲之徒可以相提并论的。

        李二郎取过侍从手中的重弓,摩挲摩挲手掌,咽了咽唾沫,弓弦拉开,立刻感受到了与方才只半石弓的差距,可海口已经夸下去了,场上多少双眼睛盯着,岂容他反悔?

        一发力,脖上青筋爆出,却死活没办法将这一百二十斤的弓拉满。

        箭矢离弦的那一刻,李二郎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嗖”的一声过后,在场不知谁喊了一句:“二公子中了!”

        众人才要鼓掌喝彩,再定神一看,的确是射中了,可那箭矢直接偏离轨道,牢牢钉在目标右数第二张环靶上。

        这偏得还不是一星半点。

        人群中有人强忍笑意,不敢泄出半点声音,李二郎的脸色直接黑了下来。

        一旁的兵部侍郎之子硬着头皮夸赞道:“能拉开就不错了!二公子孔武有力,已是人中佼佼,再要正中靶心,那些武状元岂不是都得无地自容了!”

        李二郎险些闪了腰,此刻后背已经全都汗湿了,他喘了口粗气,敛下方才跌面儿的尴尬,朝谢斐高声道:“世子爷倒是试试!”

        他就不信了,都是斗鸡走马的纨绔,谢斐又能比他强到哪里!

        事实上谢斐这会心情也十分沉重,脑海中一直回荡着皇帝方才的那句叮嘱——

        “皇叔回京,必然要检查你的功课。”

        谢斐握紧手中长弓,不禁想到他父亲天生神武,十岁就上了战场,像他这般年纪时,已经是南征北战、惮赫千里的名将。

        再看看自己,这么多年养尊处优,他手指修长干净,指腹几乎没有茧子,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哪里像镇北王的儿子!

        若是可以,真恨不得在手指现磨出几道厚茧出来,多少也能当做他这几年勤勉课业的佐证。

        谢斐的额头渗出汗珠,掌心频频出汗,早已黏腻一片,并不比李二郎轻松多少。

        耳边狂风鼓噪,在场众人一颗心悬在天上,半点不敢分神。

        众目睽睽下,谢斐强自压下心中那份惶惶不安,凝神屏息,目视红心,指节施力压紧弓弦。

        离弦之箭破风而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那银黑色的箭簇拉开一道整齐的弧线。

        直待清楚看到那箭簇扎扎实实地没入环靶,才有人松了口气,高声大呼:“中了!中了!”

        唯恐那脱靶脱到姥姥家去的李二郎怪罪,那句“这次真中了”狠狠憋回肚子里。

        李二郎脸色虽然不好看,但也没到羞愤欲死的地步,反倒是松了口气。

        毕竟脱靶和三环,差距似乎也不那么大,更是远远没到碾压的程度。

        呵。

        方才要一石弓的时候何等嚣张,他还当谢斐打通任督二脉了,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谢斐放下手中的弓箭,紧紧盯着面前的靶子,暗自咬紧牙关。

        中了,可惜只射中三环。

        诚然对于这些纨绔世家子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但谢斐并不满意。

        没有人知晓方才这一箭他付出了怎样的心力,面上虽然不显,可他藏于袖中的右手仍在止不住地颤抖,右手指节疼得他想杀人。

        他清楚地知道,这已经是他能够射出的最好成绩,倘若再给他一次机会,怕是还不如方才的李二郎。

        而他父亲呢,十六岁便能在马上拉满三石的强弓,若是在平地上,恐怕是力能扛鼎。

        在他眼里,这仅有一石的弓箭岂不是与小儿手中的玩物无异?

        一旁的阳陵侯世子见他面色不虞,走过来劝慰道:“阿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便是叫宫中的禁卫军来,恐也没几个能将这重弓拉满射中靶心,再说,镇北王不是快要回京了嘛,那可是你亲爹,还怕他不指点你不成?恐怕没两日,咱们这几个加起来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这话不提还好,一提出来,谢斐的脸色更加沉如阴霾,直接将手中的弓箭扔给了一旁的侍从,头也不回地迈步出了靶场。

        掇菊园的戏才唱到第五出,离散场还有好一会,谢斐凝眉忖了忖,先去了勤政殿。

        皇帝见他总算收了心,动了修学的心思,自是十分欣慰,哪怕临时抱佛脚也是一种进步。

        得了批准,谢斐又匆忙赶往文渊阁,借来几本前朝老翰林亲手批注的古籍。

        再赶回掇菊园时,戏台下一眼扫过去,哪里有沈嫣的身影?

        他本就心烦意乱,如今更是不耐,直接将江幼年拎过来问话。

        江幼年岂能任由他摆布,没好气地冲他吼道:“你明知道阿嫣原本就是要陪老太太上山的,还硬把她拉进宫来,惹得她一整日心神不宁,你这时候知道来找她了?彻夜不归的时候怎么不想她,和那花魁春宵一刻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她!”

        谢斐听到最后一句当即气血翻涌,沉声打断:“你说的什么混话?我问你她在哪!”

        江幼年嗓门更大:“你鬼叫什么!我可不是阿嫣,随便你怎么欺负!她走了,去东岳庙了!你想做什么,去山上把她绑回来不成?”

        谢斐被她吵得头昏脑涨,扭头大步踏出掇菊园。

        程楚云瞧见谢斐森寒黑沉的脸色,吓得魂都没了,赶忙跑过来拉紧了江幼年的衣袖,怯怯问道:“你们……你们怎么吵成这样?”

        ……

        那厢隋安远远看到自家主子冷若寒冰的一张脸,才跳下马车,就被一脚踹在心窝上。

        隋安被踹得一个趔趄,连连后退两步,却还得捂着胸口硬着头皮上前,“爷,发生何事了?”

        谢斐冷冷扫了眼雍华门外,厉声问道:“你没看到夫人出宫?”

        隋安迷茫了一瞬,脑海中飞快地转动:“夫人出宫了?”

        说完顿觉后悔,若不是出了宫,世子爷岂会问出这话。

        “既没上你的马车,那便是坐的阳陵侯府的马车。”谢斐望着远处的宫门自语,眼里浮现出沉沉冷峻之色,蜷起的手掌发出指骨错位的声响。

        复又冷笑了声,原来面上的顺从都是假的,恐怕她今日就从未想过跟他回府,全是搪塞罢了!

        方才他劳心劳力又是剥蟹又是剥菱角的,当真是喂给狗吃了!

        老太太身边又不是没人伺候,她就算去了又能顶什么事!

        何况他走之前还特意提醒过,接下来府内事务繁多,父王的离北堂总要里里外外修葺布置一遍,她不顾大局,偏在这节骨眼儿上赌气,家里那些烂摊子谁来拿主意?

        良久,他沉沉吁了口气,攥紧的拳头又松开。

        罢了,他现在没工夫想那些事情了,去就去吧,就像江幼年说的,他总不能将人绑回来。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亟待他去做。

        谢斐回到府中,立即结合从宫中借来的几本手记,将先前尚未完成的策论再好生修改完善一遍,带着文章连夜到内阁大学士崔凤年府上拜访。

        崔凤年为三朝老臣,曾官拜太子少傅,是当今熙和帝的老师,他学问极高,又身居高位,堪为天下读书人的表率。

        谢斐今日来找他,也是看中这一点。

        距离父亲归京不到三个月,再去国子监上课肯定来不及,他基础不扎实,从头开始用功压根不现实,这时候也不讲究什么博学审问明辨笃行了,只盼得崔凤年指点一二,到时候父亲问起功课,他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手上这篇已经拖延三个月的策论,也耗费了谢斐一些心血,不说文采斐然,可他自认还算引经据典、条理清晰。

        可没想到崔凤年看着看着,原本和颜悦色的面容竟慢慢褪了笑意。

        谢斐来时一颗雀跃的心瞬间被凉水浇了个透。

        崔凤年并不是那等刁钻严苛之人,能让他皱眉,想来漏洞不少。

        崔凤年反复斟酌一番后,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告诉他,“做文章讲究的是言之有理、言之有物、言之有度,先不说观点如何,这些方案具体如何落实,实施过程中的困境又该如何应对,还是要再往下细化斟酌啊。”

        谢斐忙拱手:“还请崔阁老指点。”

        崔凤年捋着胡须,缓缓道:“世子欲罚我朝有罪之人不论罪责一律流放边关苦寒之地,代替边地一线将士首当其冲,抵御蛮夷侵袭,老臣且问世子,正如盗邻舍鸡鸭是罪,盗皇家府库亦是罪,难道同罪论处?背主是罪,叛国亦是罪,岂能同日而语?”

        谢斐当即找补:“安知今日盗取邻舍鸡鸭之徒,来日不会盗取皇家府库?今日背主,明日说不准就是叛国,轻罪重罚,才没有人再敢作奸犯科。”

        崔凤年:“稚童偷摘墙外青枣,也要流放边关?”

        谢斐脸色一白:“这……我并无此意,稚童当然是由家人教育。”

        崔凤年:“稚童是何定义?三岁、五岁还是七岁?”

        谢斐:“……”

        崔凤年摇摇头:“罢了,你我姑且先将所谓的稚童排除,那么这些罪人充军之后呢,他们可通晓当地言语风俗,可熟悉山川地形,会舞刀弄枪还是会排兵布阵?可都能一致向外?安知轻罪重罚者不会怀恨于心,通敌卖国?”

        谢斐一时语塞,这些他都不曾想过。

        崔凤年叹了口气:“守而不治,罪人再多不过是给蛮夷多筑一道毫无攻击性的人-肉城墙罢了。”

        言罢又指出策论中多处不当,说得谢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向来不可一世的贵公子频频出汗,最后赧颜垂首道:“稚子无知,多谢阁老提点。”

        崔凤年将那卷策论交还谢斐手上,目光望向屋门外那一轮清寒的盈凸月,不知想起什么,唇角微扬,似有赞许之色。

        “老臣还记得,当年镇北王十岁之时作过一篇《治边方略》,连太宗皇帝都赞不绝口,那篇倒是对边陲蛮荒之地屯田、修渠、经营,甚至对于移民、联姻、羁縻都有独到的见解,有些方案沿用至今,说句功于当代利在千秋亦不为过啊。”

        谢斐唇线抿直,默默捏紧了衣袖。

        父亲十岁就能作《治边方略》,还能得到皇祖父的认可?

        可他如今已经二十岁了,三个月才琢磨出这么一篇东西,还踌躇满志地跑来向阁老府上大言不惭,殊不知旁人眼里就如黄口小儿胡言乱语,连他父亲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崔凤年一通感慨,回过头来见世子面如土色,只得尽力宽慰道:“虎父无犬子,世子爷有心修学,他日必定大有长进,镇北王既是护国良将,亦是治世能臣,你有这样一位父亲,往后也无需老臣点拨了。”

        谢斐牙根几乎咬出血,闻言自苦地一笑,“多谢阁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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