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东京新鲜人

凌晨一点的月还很明亮，像是罩着柔和的纱。夏夜不绝于耳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四周一片死寂。

        我从二楼卧室的天台跳到无人的坂道上，昏黄的路灯依次亮起。回头望了一眼刚刚离开的房子，它静悄悄地矗立在街边，洞开的窗仍然陷于漆黑，任务完成，我的来去没有引起任何骚动。

        指间忽然泛起凉意，我想起什么，目光移到一直握在手中的许愿瓶上。

        掌心摊开，显露出一个用软木塞扣好的小玻璃瓶，手指粗细。里面盛了小半瓶色彩斑斓的星星，虽然很漂亮，但不知道的人肯定会以为是普通的金平糖。

        随着我的动作，一片夜色中涌现出无法道出来处的流光，像是洒落的星屑，逐渐凝结在玻璃瓶里，化作又一颗暗淡的星星掉落在瓶中，发出一声脆响。

        瓶子是容器，星星是愿力。这是用以拯救世界的道具——关系到全人类存亡的那种。

        我捏着摇了摇，不需要估算也知道填满的日子遥遥无期。疲惫涌上心头，不由轻声叹了口气。

        “把东西还回去。”

        背后忽然传出的少年声音并不让人惊讶，转过身，一个人正站在那里。

        我早就感觉到有人在暗处窥伺，只不过他的实力还没有达到需要费心处理的程度，没想到这人没有接收到我的善意。

        这家伙穿着带红色兜帽的黑色制服，很显然这是某所学校的校服，发型是需要大量发胶黏合的浅色刺猬头——现在已经不怎么流行的那种，长相不太聪明，看上去像是个平常会逃课的，普通的高中生。

        如果，他不是夜半出现在这种地方的话。

        这家伙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我，视线落到我合上的左手，“这是你从那里偷出来的，是吧？诅咒师。”

        我不由笑了，这句话透露出的信息告诉我，这个人一无所知。

        无论是刚刚发生的事，还是世界的真相。

        这个世界，已经濒临破碎的边缘。而我所有的行动，只是在履行拯救的使命。

        现在的日本，已经无法单单用唯物主义来解释和描绘，因为某种意义上的超能力和魔法在不知名的时刻悄然出现了。

        一些非自然生物侵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比如说咒灵。

        一开始，它们很弱小，对人类的伤害无关痛痒。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地才强大起来，有了伤人的力量。而与此同时，有小部分的人类自身，也觉醒了非自然力量。

        河水倒流、昼夜逆转、瞬间移动……远不止这些，还有，可以分秒间摧毁一幢摩天大楼的破坏力。

        然而，这些力量不只被用在铲除妖异之上。

        在这个缺乏反制的世界，强大的力量放大了人性的弱点，滋生邪恶，助长犯罪。谁能想到，比起无法沟通又奇形怪状的非自然生物，同类对族群犯下的罪孽更为滔天呢。

        这两年，日本的犯罪案件较往年同期翻了一番，各地也出现许多原因不明的死伤人员，而成立了特别调查组的警方却对这些事件仍然一筹莫展，对事态的起因没有头绪，更没有任何有效的应对方法。也因此，警视总监屡屡受到内阁的责难，幸好一系列案件都沉于水面之下，否则他早就要面对媒体向民众谢罪，引咎辞职了。

        最后，事情的转折终究还是发生了——直到前日，警方引进了民间非自然力量自卫组织的人才，这些人揭露了被黑暗层层包裹的现实，政府这才掀起诡谲真相的一角。

        归根结底，就是非自然力量将人们划分成了有知者和无知者，在他们之间树起了厚重不可打破的墙壁。无知者不仅没有力量，更没有足以颠覆常识的认知。猩红的暗影隐藏在他们不可视的一隅，随时准备撕碎这些毫无还手之力的人们。

        “不回答吗……”少年健步向我走来，脸上没什么表情，边说话边活动筋骨做着战前热身，“有咒术的才能却用犯罪的事上，把你抓住之后要登记掉才行。”

        愚蠢或许是一种另类的傲慢。我这样想着，向后一跃，轻巧地闪开了对方迎面而来的一拳。

        “你这家伙，不会说话吗？”

        少年歪头，将我从路边随手捡来充当石子的咒灵打掉，奇怪的是，在他羸弱的一击之下，咒灵居然消散了。

        我一直以为咒灵是不灭的。

        虽然世界的翻覆由我的意志决定，但是混乱后出现的谜题多得数也数不清，里面有许多我不了解的东西。

        赐予我使命的预言者说，那是世界线融合的后遗症，只有本就身处相应体系的人才知晓其中的信息。

        「反正不影响你收集愿力就好了。」

        他们说得倒是简单，毕竟那些家伙都看不见奇形怪状仿佛不可燃垃圾一样的咒灵，体会不到我时刻处在掉san环境中的心态——即使他们也身负异能，不同于常人。

        “你能杀咒灵？”

        “终于肯说话了。”少年的攻势不减，“想投降吗，小姐？”

        啊，为什么异能者都是这样自说自话的样子呢。

        他挥出蓄满力量和异能的拳头，拳风惊起电线杆上停留的雀，惊惶地撕开寂静的夜色。

        我皱着眉伸出手。

        “……接住了？”

        “趁我还想沟通的时候好好回答问题。”

        “咒力像是瞬间消失了，存在这样的咒术吗？五条老师没说过啊……”对方喃喃自语，用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然后抬眼与我视线交汇，“很强啊，你。”

        不需要你说我也知道。……人类的交流中存在多少废话啊。

        “告诉我关于咒术和咒灵的事。”

        “如果小姐坦白来龙去脉，并且把偷窃的失物还回去的话。”

        我的眉皱得更深，“本来就是我的。”

        “那你鬼鬼祟祟地潜入普通人家里干什么？”

        少年忽然一拍脑门，仿佛恍然大悟，“你该不……啊！”

        又来了，这种难以置信的眼神。自从异能觉醒，我见到过许多人相似的神情，好像完全想不到我这样的人类同伴会对他们毫不留情地下手一般，错愕又惊讶，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我更喜欢他们畏惧的目光。

        “你这家伙……！！！”

        对方的反应还算快，用手格挡住我直击面门的利爪，然而终究太晚，衣物瞬间撕碎，左臂上留下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堪堪避开的刹那，他瞬间向后拉开了距离，顾不上汩汩流血的手臂，他伸手摸了摸眼角下被风擦过的口子，下一秒，鲜血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远远地看，宛若流淌的泪。

        “现在说，还是被踩在脚下再说。”

        他舔了舔唇笑了，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痛，整个人兴奋起来，眼眸中燃起汹涌的战意。

        “嚣张的家伙！就算你是女孩子我也不会留情了！”

        我笑着抬起手。

        他的话音刚落，整个人就被轰到了远处，带着冲击力掀开了半侧围护着另一家人花园的墙，片刻后无力地滑落到地上。碎石将他的身体割出无数个细小的伤口，状况十分凄惨。

        感谢这家伙刚刚布下的像结界一样的东西，这样的动静居然没引来任何人。

        我走到旁边蹲下，这家伙甚至没力气呼痛，只是盯着我，不停地大口喘着气，胸口上下起伏。伸手抓起他的领子，静静地望着对方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睛，“回答我的问题。”

        血泊中，他的眼眸中有点点星光，倒映着寥寥的月色，这种情况下也不挣扎，居然笑了一声，然而牵动了伤口，笑着笑着就夹杂着短促的喘息，复又咳嗽起来。

        “都到、这种情况了……”由于脸颊高高肿起，少年的话语模糊又含混，断断续续地说道，“……怎么也不可能说了啊。”

        他直视着我又挑衅般地咧开笑容，“明明是人，却比啰嗦的咒灵下手还干脆……你真像个怪物。”

        这个人应该经过了很多场战斗，一定能看出我就是会毫不犹豫拧断他脖子的那种人，但他仍然负隅顽抗、不肯妥协，完全无法沟通。

        既然如此。

        我垂下眼，放开拽住的领口，他不受控制地跌落到夜晚冰凉的柏油路上。

        “抱歉。”

        「身体给我」

        “……？”

        我起身抬手的那一秒，少年脸上忽然浮起了妖异的花纹，不知名的威压迫面而来，我不由退后一步。

        少年的伤口飞速复原，神情也舒展开来，染上了几分莫名熟悉的倨傲，弥漫的硝烟中，他站起的身影显得意外地高大。尽管容貌和前一秒无异，但感觉完全判若两人。

        眼前一系列的变化迅速又离奇，我没想到这个人还有这样出乎意料的能力。

        “还活着啊。”

        对方连声线的音色都发生了变化，从一个普通的、刚度过变声期的少年音转而变成了另一种嗓音。如同红丝绒般醇厚而慵懒，每个吐息都像在人的心尖上画圈，异常动听，但唇齿张合间漏出的字句，尽是掩饰不了的轻蔑和恶意。

        状似熟稔的话语，脱离场景的问候。我瞬间意识到面前这具身体已经换了主人。

        胸口忽然漫上不可名的酸楚，整个人不知为何僵在原地。

        “真是弱得要命，虎杖这小子。”

        “……”

        “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少年散漫地双手插兜，走近仔细端详我的脸，我毫不示弱地瞪回去，却清楚听到内心某一块崩塌的声音，“有意思，赤色的眼睛……”

        他噩梦般的声音包围了我，若有所感的知觉一点点被证实。电光石火间，我抓住了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线索，从他出现就开始狂跳的心脏反而缓缓沉了下来。

        明晃晃的路灯下，眼前这家伙的脸和记忆中的场景慢慢重合。

        光线一寸寸打亮他恣意和狂妄的姿态，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握紧了拳，咬紧牙关竭力控制自己不被拽进回忆的漩涡中。

        “对了，千年前的那一天……”

        “……两、面、宿、傩——”

        我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让人日思夜想，苦苦追寻许久的名字。

        “我杀了你——”

        我把异能全部覆盖在拳头上，狠狠地轰了出去。

        两面宿傩似乎早已料到我会突然攻击，离得这么近，他却还有余裕优哉游哉地勾起唇露出阴沉的笑容，到最后关头才堪堪避开，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砸在他身后的墙上，赫然轰出一个大洞。

        “变强了嘛，小姑娘。”

        这样说着，笑容也变淡了。

        两面宿傩，传闻中的诅咒之王，残酷嗜血杀人无数，让千年前的日本化作尸山血海的存在。这样的人渣存活到现在还出现在了东京，真是末日的景象。

        通过他的声音我才认出来——这个家伙、这个混蛋！！！

        我不明白他是怎么降身到眼前这个男生身上的，但只要确认两面宿傩的身份，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作为犯下无数不可饶恕罪行的人，必须由我亲手审判。

        “你要怎么杀我？小鬼，你和从前没任何变化，还是这么有勇无谋。”

        我咬牙继续发动密集的攻势，而两面宿傩只是闪躲并不回击，战斗溢出的余波在四周留下猛烈的痕迹。

        “那你可比从前弱太多了——”

        我冷笑一声，内心恨极这人的速度之快。

        可恶，只要碰到一下！一下我就能将这混蛋的异能力无效化！

        “降身到区区‘虫子’——你最蔑视的人类身上，真是狼狈！”

        亮得刺眼的路灯下，对方露出了状似愉悦的笑容。在这张英气勃勃的少年脸上，反而显得有几分险恶。

        “被你看穿了。”

        我握紧拳头，再次用尽全力。

        “唔——！”

        我意识到不对，少年脸上的花纹瞬间消退，而拳头近在咫尺的现实显然让他不解，露出了意外的神情。

        两面宿傩的气息消失了。

        我拼命压制住体内燃烧的愤怒，慢慢冷静下来，尽管撕碎眼前这具无辜躯体的冲动还残留在意识中，但回笼的理智像是一张网，缚住了游走的战意。

        比思绪更快的是我的拳头，我只来得及收掉覆盖其上的异能，刚被解除降身还处于状况外的少年就这样被掀翻在地。

        我收起架势，扯了扯嘴角，却无法装出笑脸，眉头像是被重重深锁，怎么也拧不开。

        “……”

        “……反转术式？”光是纯□□的一击好像没给他造成很大伤害，少年从地上蹦了起来，低下头扫视自己的身体，然后才看着我，“你不想杀我了？”

        这家伙，对自己被附身战斗的事一无所知吗。

        “两面宿傩。”

        随着一个个音节的吐出，对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混蛋刚刚占据了我的身体……？”

        “看来你知道。”我深呼吸几下，压制住再次升腾的怒气，“把所有关于两面宿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路灯下，少年颀长的影子落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像是一团浓重化不开的墨，星光洒落在这家伙琥珀色的瞳孔中。

        他的眼眸在夜色下闪动着微妙的光，我狠狠瞪着他，“否则，我真的会杀了你！”

        面对我的威胁，少年只是挑了挑眉，没什么表情地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总是用问题回答问题！

        我再也按捺不住翻涌的情绪，几步将他按在四分五裂的矮墙上，抑制不住地怒吼，“你想死！”

        刚准备发动异能，忽然一阵微弱的、不祥的预感，像电流般窜过身体，脑海中顿时警铃大作，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危险在靠近。

        这种不妙的感觉让我奇迹般地冷静下来。

        我的直觉向来很准，它曾帮助我一次次死里逃生。在我年幼还未觉醒异能时，遇到过一次车祸，乘坐的汽车在盘山公路上撞击护栏，跌落悬崖。我在灾难来临前的几秒预感到不对，当机立断立刻拉着妹妹跳车，成功活了下来。

        虽然全身擦伤无数，但看着熊熊燃烧最后坠入海底的汽车，我感到无比庆幸。

        所以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少年大力推开我，伴随着喋喋不休的声音又是一拳袭来。

        “……你的名字是？”我偏过头，避开对方的攻击，无视他从刚刚就开始持续的没什么创意的叫嚣，深深地注视着他，我要将他的脸印在脑海里。

        少年终于反应过来，震惊地看着我跃起，“你到底有没有在听……等下，你要逃跑？”

        到底有没有在听的是你那边才对吧，永远都是这样回答问题的吗？我果然和这个人无法沟通。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对方仿佛听到我的心声，下一秒居然正面回答了问题。

        “我是虎杖悠仁！咒术高专一年级！”

        “我等着，下次再见面时我一定会抓住你！”

        晚风遥遥递来虎杖悠仁的声音，我望着地面上越来越远的影，不禁轻轻笑了。

        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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