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情人奥兰多

胡安转来冰帝的那天是万圣节的第二天。礼堂大厅的南瓜灯还没收拾掉，散落了一地的花瓣彩带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她蹲下腰掰开碎裂的南瓜细缝，伸手从里面掏出了一份包装精美的小礼物。

        她早上路过这里的时候就发现了这盏南瓜灯里反射的亮光了，趁着午休的功夫终于避开巡查的学生会，溜进来验证自己的想法。

        她蹲在礼堂吊灯的阴影下，穿着崭新的黑色学生制服，那礼物盒上金色亮面蝴蝶结的反光印在她鼻梁上，衬出一对好看的黑色瞳仁。

        胡安正要拆开礼物盒，便听见礼堂侧门传来的脚步声，她慌忙张望寻找躲避的地方，情急之下钻进了礼堂两侧用来盛放食物饮料的矮桌下。她歪着头，难受地皱起一张脸。

        视野被桌子遮住，胡安只能看见侧门那迎光站着的两个人的下半身。她小心地调整自己脊椎的姿态，尽量舒展一些好让她躲得更轻松些。

        胡安靠在桌下的墙壁上，蜷曲着双腿偷偷看着那两人。

        那是一对年轻的情侣，胡安几乎是一瞬间就得出了这个结论。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男孩的声音还断断续续地能听见一些单词，可女孩的声音却细小如蚊音，想要从谈话内容里判断出他们是不是学生会的人实在是难度过高。

        只是，那若有似无的交谈声，搭配冬日偃旗息鼓的阴沉天光，眼前景象美得像一部法国文艺电影，带着一些故弄玄虚的惆怅和不可捉摸。

        此时那女孩轻轻站在门道边，男孩随意且潇洒地靠在门道上，胡安能看见女孩背在身后不安地绞在一起的手指，也能看见男生放在地上不耐烦地轻点着的脚尖。

        她几乎立刻就想象出了二者之间缠绕在一起的不可分割的复杂情愫，这猜想令她十分激动，于是她做出了第一个出格的决定——摸出自己的手机拍下了这一幕。

        手机系统不可关闭的拍照提示音极为坦荡地响起，衬托出躲在桌下惊恐万状的胡安的卑鄙窘迫。

        那对情人也听见这声音，顿时都站直了身体朝这边看来。胡安看见那男孩拦住女孩转身的动作，步调挑衅傲慢地缓步走来。

        胡安一愣，然后胡乱将手机揣进裙兜里，抓着礼物捂脸从桌下钻出来，赶在那男孩靠近之前疯狂地从正门跑出去。

        只是恍惚间撞见了一双深邃的眼睛。

        于是男孩只能看见一道黑影张牙舞爪地出现，微微停滞后又迅速消失，只有飞扬的长发和被风吹得翩翩鼓起的裙角提示着他这位不速之客的性别。

        “那是谁呀迹部？”身后传来女孩娇弱胆怯地询问声，迹部景吾看着礼堂正门被风扬起在半空的花瓣彩带，半是愠怒半是兴奋地弯起唇角。

        “很快我们就会知道了。”

        安然无恙地度过了午休时间，胡安很快就把这段略显刺激的经历置于脑后了。浑浑噩噩地上完最后一节课，放学时抽出放在抽屉里的课本时，她才又注意到那份小礼物。

        轻松解开绑着的蝴蝶结，绒面的小盒子呈现出来时胡安的心都快爆炸了，万一这里面是珠宝首饰——干脆点来说，万一这是谁准备送给女朋友的戒指结果被她拿走了这可怎么办是好。

        好在她的担心过分多余。在她战战兢兢打开盒子后，里面躺着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南瓜灯手机挂件。胡安长舒一口气，然后将小挂坠拴在了手机壳上。

        此时班级里的人差不多都要走光了，胡安是中途转学，班级里并没有排好她的座位，这一天的课她都是在讲台旁临时安置的课桌上听完的。

        这个位置比其他所有的课桌都要接近讲台，今天上课的老师们几乎有三个是全程盯着她记完笔记的。所以等胡安收拾好书包准备离开时，发现自己居然是最后一个留在班级的学生了。

        她看了眼挂在黑板上方的时钟，又透过窗户看了眼远处热闹的体育场，替自己惋惜地叹口气。

        中途转学的弊端之一就是她已经错过所有社团的招新时间，成为全校学生中间的异类。

        她兴致缺缺地刚迈出前门，就被急忙赶来的老师堵在了门边。

        “呀！怎么都已经走了？”老师探头探脑地巡视一番，借着干脆果断地将一沓学年记录册放在胡安手里，“麻烦同学你去网球社找一下凤同学，告诉他这个学年记录册今晚务必要填完，明早交去教务处。麻烦你了同学！”话音未落老师就急忙想走，却被胡安一把抓住了手臂。

        “老师老师，我不认识凤同学。”

        谁知对方听了这话无奈又烦躁地盯着胡安叹了口气，“武藤同学，你怎么能连凤同学是谁也不知道呢？”

        “武藤同学，你只管去网球部问一问凤长太郎在哪，会有很多人愿意为你指路的。只是你要小心网球部乱飞的球会不会砸到你这张漂亮的脸。”

        来到网球部大门前的胡安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城户老师留下的话，对这句话其中暗含的态度是贬是褒开始思考起来。

        城户是真觉得她漂亮，还是在嘲讽她呢？胡安抱着学年记录册就这么抽丝剥茧地细细思考起来，以致于忽视了城户话里最重要的提示。

        网球砸来的时候她也不是毫无预料，至少她听见了旁边刺耳的提示她快闪开的尖叫声，而也就是这善意的提示，让她一时间毫无知觉地立在原地，完美地站在飞来的网球抛物线轨道上，等她有所反应时，网球已经瞄准了她的鼻尖。

        胡安立即蹲下，但网球还是和她的脑门来了次亲密接触，她“哇”的一声，抱着学年记录册后仰倒在地上。

        网球部的人驾轻就熟地拎着医药箱就跑了过来，胡安被三两个人扶起，对方二话不说就掀起落在胡安脸上的胡乱发丝，消毒清洁贴上创可贴，一套流程下来胡安已经被扶到网球部的休息室里了。

        她抱着学年手册，尴尬地低下头，躲开准备去里间脱换运动服的男学生们探究的目光。

        打到她的是一个一年级部员，他把胡安安置在休息室后，就已经忙着跑去给她买冰水镇静了。

        休息室里的人来来往往，胡安犹豫了一会儿，静候寻找着看着好说话的男生，准备问问凤长太郎在哪。

        那个蓬松浅发色短发的男生走来时，胡安心下就有了选择，她疾步上前拦着对方，急急忙忙问道:“同学你好，麻烦问一下一年级a班凤长太郎同学在哪？”

        本来叮铃咣当响个不停的柜门声谈话声忽然小了下来，胡安略略诧异的时候就听见面前的男生礼貌又不失尴尬地回答道:“你好，我就是凤长太郎，请问你有什么事？”

        lucky!

        胡安将手里攥了很久的学年记录册递给了对方，凤刚接住，胡安就头也不回地准备跑掉，她边跑边回头说道:“城户老师叫你填好明早交给教务室。”

        “喂——”凤长太郎想都没想就追了出去，“可我待会还有事！”

        望着已经不见的女孩的身影，凤长太郎愁苦万分地抱头蹲在地上，凑近了的话能听见他叽里咕噜地自言自语，“……喂，开玩笑的吧，一整本学年记录……”

        正在他被这惊天噩耗打击得心态爆炸之时，先前跑掉的女孩又被抓了回来。只见一年级的吉田不由分说地拽住胡安的书包，硬生生地把人拽了回来。

        “同学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请你一定要接受我的道歉！”吉田反手抓着胡安，又把她拽回了休息室。

        胡安全程状况外，直到重新回到休息室看见抱头蹲在地上的凤时还有点迷糊。

        凤如见恩人般上前也抓住了胡安的书包，殷勤地接过书包放在一边的椅子上，“如果我没记错你是武藤同学吧？”

        “是，我是……”胡安任着凤将不知所措的自己牵坐在了椅子上。一旁的吉田则麻利地将作为道歉的冰水放在胡安手上。

        “是这样的，武藤同学，”凤注视着胡安的眼睛，郑重地说道，“今天是每月一次的队内考核，我必须打满四场比赛。”

        胡安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能麻烦武藤同学你帮我完成这个学年记录册吗？”

        “大慈善家，不折不扣的大慈善家。”胡安一边摇头一边嘀咕。

        “你说什么？”站在栅栏另一边的凤不露痕迹地后退半步，贴在铁网上小声问。

        “我说好难。”

        此时的胡安正蹲在铁网的另一边，膝盖上垫着书包抓着笔正在奋笔疾书。她一面翻着手机查找过去半年的气象记录，一面翻阅着凤托关系借来的别的班的学年记录照片，同时还要时不时询问凤有关班级特色活动的记录。别的不说，至少这一套功夫下来，她成功达成了一天内熟知班级老师同学名字的辉煌纪录。

        为了避开人们探究的视线，凤特地找了个偏僻的角落站着，胡安坐在地上，时不时扫见脚下与校园环境稍显不入的杂乱草地，认命地叹气。

        她就知道，从武藤久美子说她要替她安排学校开始，胡安就知道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一时兴起。

        天晓得她在维基百科上搜索到冰帝学院的时候看到多少超出校园定义范畴的学院简介。

        想到这里，她下笔的力度都大了许多。

        胡安早就掌握了一心二用的绝顶技能，她一面狂草，一面在心里细数着武藤久美子的诸多不是，可想着想着却又觉得除了她从一开始就不顾及自己的想法外，久美子所做的所有决定都是朝着最优选项去的。

        那就边走边看看，实在不行自己大不了就回去，离开日本好了。

        正要展望未来时，凤忽然急声打断她的思绪，胡安顺着凤的眼光扭头看去，看见了一个朝这里笔直走来的身影。

        此时四点刚过，但冬日落日的灿烂光辉就已成型，视线所及之处皆镀上了一层金色，胡安眯起眼睛抬手遮住阳光，得到的是一张愈发清晰的面庞。

        那一霎那间，胡安忽然就理解了virginiawoolf的《奥兰多》书中女王见了奥兰多一面就想要得到这个少年情人的心情。

        “……他的前额仿佛骄傲的大理石穹顶一般，嵌在光洁团状的太阳穴之间。只要瞥一眼这双眼睛和额头，就会才思奔涌。只要瞥一眼这双眼睛和额头，就不得不承认，凡是优秀的传记作者都会避而不谈关于他的种种争议……”

        胡安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些美妙的词汇语句，然后不可自制地想起那句万分笃定的前言汇总——“奥兰多的容貌就配拥有如此的人生。”

        那样玫瑰一般芬芳美丽却又虚浮缥缈的人生。

        胡安看得出神，直到凤藏在背后的手拍了拍她面前的铁网她才如梦初醒，慌张地拿着学年记录册站起，又仓皇忙乱地用手指去勾那顺着小腿要落下的书包。

        一阵风吹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香气，而于这漫无边际的旷野气味中胡安闻出了另一种躲闪而又神秘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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