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回顾所来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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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大家都会有矛盾的时候吧。”凤沉默着看着如此回答他的胡安,她双手放在腿上,一双眼睛依旧神采奕奕。
见凤没有回答,胡安也不执着,她转而低头继续整理自己的笔记。只是她心里,还是重复着凤的话。
在她这失神的片刻,日吉“恭恭敬敬礼尚往来”地回了慈郎一记追身扣杀球,想要狠狠发泄一下被慈郎抢网溜着打的怒气,慈郎匆忙间倒是堪堪接住,却不想球剧烈反弹调转了个方向就朝着慈郎的脸打去。情急之下慈郎一挥拍,球转而击向裁判席。
“武藤快躲开——”慈郎急忙喊道。
胡安一抬头就看见球就朝着她的脸砸来,凤倒是准备拦下,但等他提起球拍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胡安捂住脸,绷紧着身体准备硬挨下这一球,同时在心里疯狂问候日吉这恶意满满的一球。
球并没有如她所料那般狠狠地砸中她,胡安只感觉到耳尖有一阵气流穿过,她微微睁眼,看见自己随风飘散起来的头发落下时所显露出的一面银灰色的球拍。
“粗心大意,你就是这样进攻的吗,嗯?”闻声如晤面,无论何时,迹部的声音都和他本人一样鲜明高调。
球被击回内场,胡安看着那枚网球轻巧地落回到慈郎的球拍正中心,刚才因紧张而悬起的心也渐渐放下。
迹部看着胡安因惊吓而微微苍白的脸色渐渐好转,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没事吧武藤?”慈郎握着球拍跑上前来询问道。
“我没事,慈郎学长可以继续放心练习。”胡安说道。可听到这句话后,迹部的眼神却又沉下来几分,胡安只听见他哼笑一声信步离开,并没有去太在意他的反应。
下午社团活动结束后,胡安拎着书包走到停车场司机柞木一贯等候的地点,却发现今天停在这里的是那辆惹眼的幻影。
胡安刚到,司机就主动下车为她拉开了后座的门。
“怎么突然想起来送我回家?”胡安神情闲适自然地坐进车里,说话的语气比她的动作还要家常。
“没什么。只不过本大爷今天突然有了约会的兴致罢了。”迹部坐在一边闭目说道,他手上拿着最近的一期网球周刊,胡安看见上面印有不动峰的字样。
想起这段日子在橘吉平的带领下,不动峰在大大小小的校园友谊赛中都展现了不容小觑的实力,连带着不少俱乐部都开始关注橘吉平网球生涯的后续发展。
据胡安所知,橘吉平早已明确表示自己会成为职业网球运动员,作为中学网球界为数不多地直接表态的网球部部长,他的风头一时无两,不仅是在东京地区,在整个关东甚至全国中学生网球界里他都是近期人们的话题中心。
胡安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不仅是冰帝,包括整个网球界也在关心冰帝网球部部长迹部景吾的未来规划。与冰帝校园内一致认为迹部会成为职业选手的认知不同,外界评价多数认为身为迹部财团的独子,迹部景吾大概还是会依照家族惯例,在高中结束后出国学习金融管理专业,进修几年后回来接掌迹部财团。
胡安也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武藤家愿意与迹部财团联姻,选中迹部景吾,看中的就是迹部景吾未来在财团中所拥有的话语权。相信在迹部景吾的未来规划问题上,两家已经达成了协议。只不过这样一来,迹部景吾的个人意愿势必要妥协于家族利益。
尽管很好奇迹部的真实心意,但胡安还是明智地不去过问。这样郑重的心情和选择对她而言过于沉重,她可不想与他一同分担。毕竟那太消磨人的感情了不是吗?
因为要去的是极为讲究用餐礼仪的高级餐厅,迹部中途还陪着胡安去挑了一身衣服。
胡安换下校服,换上一件典雅大方的黑色丝绸吊带裙,长发只是松松地用法兰绒发带绾起,她抬手轻轻支在餐桌上,俯瞰着落地窗外华灯初上、车流行人络绎不绝的东京夜景,生出一种虚浮的哀伤。
她哀伤于邀请她至此的人未来所能看见只能是这样疏离又冷清的景色,虚浮于这落不到实处的矫情感伤也只是欲望的求仁得仁。
侍者领着穿着剪裁精良体态挺拔的迹部前往预定好了的餐位时,他看见的就是胡安垂眸看着窗外神情慵懒倦怠的样子。胡安那头天生的蓬松头发,在温暖厚实的法兰绒发带的缠绕下多了些漫不经意的优雅感,这一点精致完美地平衡了她所选的那件黑色吊带裙的随意与轻盈,整个人在轻柔的暖色灯光下都散发着一种魂萦梦绕的梦幻感。
想起学年派对上胡安那条流光溢彩的金色裙子,迹部不可否认地同意胡安身上有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纸醉金迷的气质。明明并没有在武藤家的培养下长大,但胡安表现得比任何一个武藤家的人都要适应这种光鲜亮丽的生活,她大概真的就是为这种闪亮的生活而存在的。
胡安不知道这时候看着她的迹部会生出这种感想,迹部也不知道看着繁华夜景的胡安会因他而叹惋。餐厅的灯光温柔而暧昧,一如他们此时的关系。
迹部选择的餐厅如他一贯的品味那样,走得是高档奢华的路线,从餐具到食材,从红酒到服务,处处显露着昂贵与体贴细致。此时的餐厅虽已座无虚席,却依旧安静雅致。
胡安尝着红酒,振奋地闭眸感受酒精在舌尖荡开的刺激——距久美子锁上酒柜已过去半年光景了。期间胡安虽通过一些渠道偶尔能尝到味道不错的酒,但就品质与口感而言还是远远不如久美子的私藏。可眼下这瓶红酒却是久美子的私藏中也没有的极高品质,酒香浓郁口感醇厚,那种熟透的果香与酒精的凛冽完美地交织,仿佛在舌尖跳起了华尔兹。
眼见着胡安一头钻进酒精的天地里,继续放任她的话怕是今天被武藤久美子电话慰问的就是迹部景吾本人。说来也巧,如果不是久美子怒气冲冲地打电话质问德子为什么要给胡安喝酒,那么他不会提议假期让胡安来学生会任职,也不会在她拒绝学生会之后向榊教练暗示网球部需要新的经理,如果当初胡安同意加入学生会,兴许现在又是另一种光景。不过有一点是不会变的,那就是无论胡安在哪里,她都绝不会是甘于消寂无名的人,她总会寻到办法以一种昂扬的姿态走到他面前。
见迹部一直盯着自己手边的红酒杯看,胡安皱起眉头,奇怪地问道:“你看着我的酒杯干什么?”
迹部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看着面前有些疑惑的女孩,心中顿时生出了捉弄的心思,只听他依旧以那样取笑的语气说道:“本大爷在想,武藤家的家徽是不是该换了?”
胡安闻言却止不住觉得好笑。迹部说得没错,论对酒精的偏爱,怕是没有哪个家族能和武藤家一样代代相传无一例外的了。本以为自己可以避免,但没想到反而却是可以当做典型案例的程度。由她这个从小在国外长大、回日本前没怎么碰过酒的人来作证,反倒更印证了“武藤家族的人血管里流淌的都是酒精”的这个坊间笑谈。
“嗯,是应该换成酒桶才对。”胡安点点头。
看着胡安点头无所谓的样子,迹部心道这样的混账话他也只能在胡安面前这么一说了,若是说给任凭一个大家族的子孙,听到这话差不多都得气到掀桌。这样看来,胡安对家族的认同感还真是低得不行。
“不过迹部家族的家徽是什么?”胡安好奇地问道,“上次在京都的时候也没能看见你穿和服。”
“本大爷不需要这种东西来证明自己。”迹部不屑一顾地回答道,接着他眉间轻拧,怀疑地看着胡安,“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不知道什么?”胡安疑惑。
看来是真的不知道。罢了,她连武藤家都不甚在意,又哪里真的能关心迹部家是什么样。
“本大爷并没有家徽。”迹部答道,如同胡安对待武藤家的坊间笑话那样,他对于自己家族没有家徽这件事也不甚在意,“真正的高贵不存在于血统之中。有没有这个家徽,本大爷依旧是最出色的。”
胡安点点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那倒也是。”她不咸不淡地应答道。
看着胡安这平平无奇的反应,再结合她一贯积极进取的风格,迹部有些疑惑迹部家族没有家徽这样众所周知的事情她居然会不知道,按照她的风格,如果看中了什么一定会对与之相关的事情了如指掌的才对。想到这里,迹部不由想再确认一下她的想法。
“之前你说要‘进攻’,是指什么?”
“当然是要拿下你意思。”胡安不假思索道。
迹部唇角勾起,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这样直白又毫不做作的样子有多可爱?
“哦?那为什么连迹部家没有家徽这件事都不知道?”藏好笑容,迹部接着问道。
胡安放下刀叉,看着迹部的眼睛自然地笑着说道:“喜欢你就要连你的家族也一并喜欢,你是这个意思吗?”她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眼神中尽是取笑的意味,“迹部,你该不会是觉得因为你是迹部家的人,所以我才对你高看一眼的吧?”
听到胡安的话,迹部明显有了兴致起来,胡安甚至能明显感觉到他身上又出现了那种飘飘乎不知所以然的自得感,“这么说来,你是单纯地喜欢本大爷?”
胡安微微一愣,不知怎么地就落进迹部的陷阱里,她微微恼恨地瞪了迹部一眼,没有回答。
迹部得意地拿起酒杯,志满意得地品尝了一口。其实这酒是他一直存在这餐厅的,不然哪怕是这三星级的餐厅也是没有办法拿出这样高规格的酒品来招待客人。
他们后来还谈论了很多别的东西。迹部精通德语,于是胡安和他聊了许多关于里尔克和赫塔米勒的隐喻与表达,因为胡安的日语并不能像母语那样熟练,迹部还迁就着她,在聊到一些专有词汇时便用英语来解释。接着胡安发现,他们曾在英国的同一片街区生活过,而她的中学与迹部的小学同属于一个学院。可对于这些发现,迹部却表示自己早就已经知道。
“所以我第一次见到你那天你就调查了我的背景?”胡安不可置信地看着迹部,得到他沉默的眼神肯定,“开玩笑的吧?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文化祭网球部活动上你也是故意的喽?你是故意叫的10号对不对?”
面对胡安的指控,迹部却想起网球部的那次活动里,胡安全程冷眼看他,恨不得跟他划清界限的样子。可谁又能想到,时隔几个月,他们却能坐在这里,面对面地交谈文学,交谈过往。
“……所以你一开始对我态度那么差是因为你早就知道联姻的事情了吧……”胡安闷闷地说,“我还以为那时候你失恋情伤,心情不好呢。”
“本大爷怎么会是那种懦弱的人?”
“所以真的是情伤?”
“……”,迹部看着眼前明明很想得知答案却故作不在意的胡安,无奈地叹口气,“不是,我和二宫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这样啊……其实我倒挺喜欢二宫的。你如果真的喜欢她我也觉得能理解。”胡安抬头看着窗外的夜空说道,“独立、内敛、姿态强硬……就是有一点紧绷,不知道有没有人能提醒她一下。”
“你说得不错。不过如果能稍加了解一些她的过去,你就会明白为什么她会这样。其实——”
“停!”胡安打断了迹部的话,“停停停——这种事还是不要告诉我了,我想她应该不会喜欢让我知道这些事的,尤其还是从你这里得知。”
“哦?你似乎很能理解她的感受?”迹部注视着胡安,他的眼神直接而专注,似乎要一直望到人的心底里,胡安退缩地移开目光。
在迹部安静地等待她的回答的时候,胡安无奈地叹口气,反正他迟早都要知道,不如自己提前告诉他好了,“我想你知道,我是由忠二抚养长大的……但其实我是六岁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他。”
是的了,这就是有关胡安所有的资料里缺失的那六年。迹部看着胡安,期待着她继续往下说。
胡安先是告诉了迹部伦敦东区一个街区的名字,他几乎一听那名字就已经联想到了伦敦无数桩社会新闻的标题——那是一个混乱与失序的代名词。
“……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胡安看着迹部的眼睛说道,“那时候全英的堕胎法案还没有废除,我的母亲在那里生下了我。”
迹部微微一怔,即便他再怎么自以为是,也知道胡安的话里究竟深埋着怎样沉重的过往。
“一个大学还没毕业的留学生在国外独自生下孩子,又和家人断绝了关系,情况到底有多糟糕可想而知。”胡安咬了咬下唇,像是在责怪为什么话题会转到这上面来,剖析自我剖析过去什么的,她实在是不习惯在别人面前这么做,但她还是继续说下去了。“不过好在我从小就是个让人不用担心就可以成长得很好的孩子,休学一年后,她就重新回到校园了,毕业后她也找到了很不错的工作,虽然薪水有限,但却是她一直向往的职业。”
聊起自己的母亲,胡安的眼神中有一种少见的温柔与忧伤。她大多时候都是直白明亮的,以至于她的消沉看起来是这样的无声却压抑。
“得知我父亲意外去世,她难过了很久……她是真的难过了很久……”胡安轻轻地吞咽着,明明红酒与勃艮第红酒炖牛肉的余味还萦绕在口腔里,但她却不知为何觉得些许苦涩,原来人的心情真的能如此明显地影响味蕾啊,她在心中这样嘲笑道。
“我们过了一个很快乐的圣诞。那天上午她带我去了她的大学,指着一间教室告诉我她就是在这里遇见我的父亲的。那也是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聊起有关父亲的事……其实现在想来,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有了预感,好像就已经知道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的相伴时光了……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很晚的时候她将我送回家,告诉我过一会儿我的爷爷会来接我,然后她只拿着护照就离开了。再后来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
胡安双眸轻转,直直地与迹部对视。她既忧伤又矛盾,忧伤于这件事,和已经能够这样平静提起这件事的自己,矛盾于她要把这秘密剖开,将深层的自我展示给迹部看。
“刚到忠二那里的日子,我也很紧张,我怕忠二不喜欢我,也怕身边的人不喜欢我。我虽然知道自己一向都很让人喜欢,但你要知道,人的感情实在是太难预料了……”说到这里胡安的眉毛轻拧了一下,不知道是难过还是嘲讽,抑或二者皆有,“那个时候的骄傲和自尊更像是一种保护,一丁点的软弱都无法容忍……所以在看见二宫的时候,我很想对她说句不要那么紧张,她已经非常优秀了,已经值得所有的期待和爱了。”
说回到话题最初,胡安脸上的难过也好、自嘲也罢,似乎有一阵风吹过,那些不常见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寻不出踪迹,像是一场短暂的幻梦。她依旧如往常那样神采奕奕,那样仿佛永远不知失落与哀伤为何物。而她的话呢,她的那些话究竟是说给二宫的,还是说与自己的呢?
你很难想象这是胡安的故事,或者你很难想象,这是众人认识里的武藤世津子的故事——一直以来,她都是聪慧高傲而深知自己十分美丽的那种人,姿态漂亮到似乎从小就是泡在无尽的爱里无忧无虑地长大的。但其实,那些深藏的情绪其实一直都在——他应该能想到的,没有人能够天生地理解一切情绪,也没有人只活在浅薄的生活里却能感知隐晦而深刻的表达,站在他面前的胡安,是带着所有过去站在他面前的胡安。
迹部忽然想起在京都时,自己问她“胡安”在中文里是什么意思——混乱和安全,她是这么回答的。这不正好就是胡安的写照吗?在一切都失序的混乱里成长,又在混乱中与自己绑定在一起,于是自我的安全成为她竭力保护的东西,胡安那强大的自我意志不也正是源自这里吗?
于是这一刻迹部忽然明白了,明白了胡安为什么拒绝为他付出超出自我的感情,因为拥有着这样动荡的过往的胡安,自我对于她而言,才是一直坚实且不离不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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