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04章密信

大街市。

        雨停了，晌午头时，大街市上的商贩开始陆续出摊，或车担设浮铺，或沿街市吟叫扑卖。

        马车缓慢地行驶着。

        上京通衢广陌，自大街市及坊巷桥道，金碧楼台相倚，茶坊酒肆林立，又有客贩络绎往来。

        徐仪嫤把轿帘掀开一条缝，素手搭在窗沿，望着窗外的街景，大街市上，车马骈阗，游人如蚁。

        这是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望着眼前的一切，脑中浮光掠影般，闪过前世熟悉的一幕幕。

        她与他的孽缘，便也发生在这大街市里，去年上元节灯会……

        触景伤情，初遇那段往事，她不愿意再去想，甚至但愿不曾与他相识过。

        徐仪嫤将帘子放下，转脸看身侧的这个人。

        他睡着了，靠着倚垫，侧着身子半躺，右脸一侧的颌骨正好对着她，线条清晰坚硬，弧度好看流畅，又清冷又迷人。

        车厢里只有他俩，逼仄昏暗的空间蒸腾起暧昧的气息，徐仪嫤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心海没有一丝的波动，犹如一潭死水。

        若是换做上一世，能这般近距离瞧他，她早激动得心里小鹿乱撞了。

        他眉心微拧，看起来有些疲惫，明朗深邃的眉目疏疏懒懒的，有种说不出的魅惑感。

        他在为储君之位而忧心。

        方才回门宴上，唐长公主与梁王妃相谈甚欢，多半是想把亲生女儿嫁给梁王之子。两方一旦结成亲，长公主一定会为了女儿将来能位居太子妃之位，而游说太后立梁王为储君。

        这样一来，阿治为储君之位所付出的努力就功亏一篑了。

        她真想告诉他，梁王的储君梦会化为泡影。因为明晚突厥会攻入雁门关，然后直逼京师。

        而两个月以后，阿治你会率军出征漠北，讨伐突厥。到时你会遇到自己此生的挚爱。

        等击退突厥，班师回朝后，阿治你会被立为太子，然后与你的心上人漠北公主和亲。

        而她，徐仪嫤，到时则会主动提出谴归。

        她现在不能提出“谴归”。

        老爹徐丞相把持朝政数载，党羽遍布朝野，当中支持晋王的人不在少数，他还要借助徐丞相的势力，登上太子之位。

        此时提出“谴归”，他必怀恨在心。

        可她已受够了他的阴沉冰冷，恨不得立马回兄长那里。

        手指捏紧衣角，徐仪嫤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她想离开，迫不及待地！

        “我对你只有利用。你工于心计，真的很讨厌。”脑海里掠过他满眼厌嫌，吼她的模样。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不要被他这样对待！

        她用手捂着耳朵，拼命摇头，想忘掉前世他对自己的伤害。

        而这个伤害过自己的人，就在身侧，而且稍有不慎，还会被他再次伤到。

        绝不要再走前世的老路！

        她目光殷殷地望着他的侧脸，眼眶已洇湿一片，漂亮的杏眸潋滟起一层水雾。

        如履薄冰的深宫生活，让阿治自小练就了察言观色，克己慎行的本领，他虽阖着眼歇息，却分明感觉身旁的少女在盯着他瞧。

        “怎么了？”他忽然冷冷开口道。

        徐仪嫤吓得身子霍地往后一缩，目光惊恐地瞧着他，阿治没转过脸，依旧阖着眼。

        阿治没看见她湿润的眼眶，以及又痛又恨的眼神，这让徐仪嫤松了口气，摇了摇头，慌忙道:“没，没什么。”

        身子蜷缩到车厢的角落，低下眉眼不敢瞧他。

        她这厢靠着软垫闭目小憩，脑中思索着如何给驻守雁门关的兄长写信，说明突厥夜袭雁门关一事。

        浑然不觉，身旁的阿治正垂眸望着她沉思。

        去年初次相识，小姑娘被他抵在墙上，小手瑟瑟地抓着衣角仰望着他，青稚的眸子又惊又羞。

        那目光是未经人事的闺阁姑娘所特有的，纯粹直白，缠绵仰慕，是少女对少年的一片痴爱。

        可从今早开始，少女看他的眼神变了，变得疏离，惶怕。

        与她相识一年，虽非日日相见，可也偶遇不断。莫不是，对他倦了？

        罢了，喜欢是什么，其实他也不清楚。

        出生在诡谲云涌的皇宫里，他从小就学会了曲意逢迎，十六年的明争暗斗，名利角逐，早把他磨砺得心如寒冰，不易动情。

        小姑娘名门闺阁里长大的，心思单纯，恪守《女诫》，估计在遇见他之前，不曾与旁的男子接触过。

        他忽然闯进小姑娘洁白无瑕的世界里，扮演英雄救美的角色，瞬间击中了她的心。

        所以，她对他的喜欢，可能只是一时的新奇罢了。

        这样也好，反正他对她本来也只是利用。

        少女的一片痴情只会令他徒增烦恼，倍感压力。她不喜欢他，那他们正好两不相欠了。只要她不背叛他，将来入主东宫后，他会考虑把她谴归徐将军府，赏赐以珍宝，算是补偿。

        思忖间，马车行驶到了皇宫门口，趁停下接受侍卫盘问的时间，他掀开轿帘，示意周将军附耳过来，吩咐道:“让咱们的人注意王妃的一举一动。”她变了，他便要更加提防她。毕竟，她兄长的手里握有兵权呢。

        ———

        北朝建元十五年，周室朝廷给突厥送了几十车的粮食物品，以及絮、缯等其物资，加之金银珠宝无数，突厥才算勉强答应退兵，臣民们均松了口气。

        皇宫里也恢复了往日的安宁，甚至更添喜庆，太后为庆祝突厥退兵以及梁王回京，准备举办一场盛大的宫宴，好好热闹一番。

        可突厥人贪得无厌，甚是狡猾，他们假意退兵，实则筹划明晚突袭雁门关，狠狠敲诈周室朝廷一笔。

        ————

        承庆殿。

        “彩袖，给我研墨，我要写信！”徐仪嫤进屋后径直走到书案前坐下。

        “夫人，奴婢先伺候您梳洗吧，您裙子湿了，而且您一天没进食了，奴婢先给您……”

        “啪——”徐仪嫤从一叠宣纸中捞出一张纸，用力往桌上一摔，目光清冽地看着彩袖。

        “我说了，我要写信！”

        彩袖瑟瑟发抖，“是……是！”轻灵的眸子里划过一丝惊喜，夫人变得有气场了。

        在回宫的路上，她已想好了怎么跟兄长陈述，才能让他相信突厥明晚会突袭雁门关一事。

        承庆殿西北侧的一隅，是间书房，环境静谧清幽。

        晋王殿下负手而立，通身玄色云纹锦袍，神色肃穆地望着眼前的下属。

        雁门关传来急奏，说突厥并未退兵至漠北，有卷土重来，骚扰中原的风险。

        阅览过密信后，晋王长睫微敛，神色凝重地沉思了片刻后，沉声道:“郑青，即刻前往雁门关。”

        见郑将军愣着不动，晋王不耐烦道:“怎么了，郑青？”

        郑将军跟在他身后，焦急道:“太后明儿安排了宫宴，您不去参加吗？”

        郑将军想，太后本身对殿下您就颇有微词，您还缺席，不是存心找不痛快，让她永远不考虑立您为太子吗？

        晋王站在门口，背对着郑青，道:“我自有安排，别愣着了，快来不及了。”

        漠北的细作送来情报说，突厥狼子野心，准备攻入周国上京，进行敲诈勒索。

        阿治要连夜赶往雁门进行反击，若能在突厥攻入京师的紧要关头，击退敌人，定能让朝中大臣对他刮目相待。

        郑青追上去，焦急道:“您不跟王妃一起出席宫宴，她会沦为笑柄的。”

        阿治表情微顿，将手中的宝剑握紧，冷冷道:“随便。”

        他刚走出门口，就看见常侍卫沿着廊庑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启禀殿下，末将这里截获一封王妃写给徐将军的信。”常侍卫半跪于地，双手托着一则信封，呈到殿下跟前。

        徐将军，王妃的同母兄弟，手握二十万雄兵，镇守雁门关。

        一从相府归宁回来，就给兄长写信，王妃究竟什么意思？

        晋王眼神一眯，声音森冷道:“进屋说。”

        他并不着急拆开看，静默地望着常侍卫手中的信封，幽邃的瞳眸闪过一道寒芒。

        半晌后，凉薄的唇极慢地勾起，唇边笑意阴冷渗人，淡淡说道:“郑青你猜，咱们王妃写的什么？”声音极轻极淡，透着股冷漠与邪气，像凝结了一层薄冰的清凌凌湖水。

        “末将不知。”郑将军回道，然后从常侍卫手中把信拿过来，递给殿下。

        “殿下请过目。”

        莹润泛冷的长指轻轻夹起信封，拿在手中，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信封的边沿，依旧不着急拆开看，狭长的凤眸微眯，目光紧紧攫住手中的信。

        阿治想，信中内容无非是，洞房花烛夜受了冷落，向兄长的一番诉苦。

        徐仪渊与徐仪嫤乃同母兄妹，同气连枝，情深厚谊，这信若是落入徐仪渊手里，他必会替妹妹做主，找阿治谈话。

        阿治最烦被人威胁。

        五指紧拢，骨节咯吱作响，薄薄的信封被蹂·躏成了一团，纸张发出的唰唰声响，在这死寂的室内分外渗人。

        气氛沉闷紧张，犹如山雨欲来风满楼。

        良久后，郑将军小心翼翼道:“殿下，您还是打开看看吧。”

        晋王缓缓展开掌心，信封已被揉成了一团，他用手将其抚平展开，薄利的指尖沿着信封边沿，慢条斯理地，极有耐心地，一点点把密封处撕开，从信封中取出信笺。

        不过，他并未展开信笺看信中内容。

        长指夹起信笺，视线幽幽地望着桌案上的宫灯，幽暗的烛火在他半边脸上笼罩出一片阴影，衬得他本就寒凛凛的表情更阴沉骇人。

        晋王把信笺覆在火焰上，“嘶嘶滋滋”，看着火苗一点一点把纸张吞噬，直到化为灰烬，他笑得阴森残忍。

        因为利用她，先前产生的那么一点点愧疚感，也化为了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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