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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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澈在社交上总是呈现游刃有余的状态。
不谄媚,也没有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劲儿,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投其所好,赢得老幼妇孺一片喜欢。
这位饿到要去啃院子里黄瓜的大少爷,听闻顾家爸妈邀请他去吃饭,突然龙精虎猛,搭出租车到附近最大的超市买了伴手礼。
半小时后,出现在顾家门口。
他左手拎了个圆滚滚的大西瓜,右手提了两串晶莹饱满的提子和桃子,脚边放了瓶白酒——老村长,有点贵,但并不贵的过分。
身边儿还斜着个变形金刚。
完全拿捏了曲岚、顾文亮还有顾熠然的喜好。
他站在门口笑笑,露出整齐的白牙,乖巧打招呼:“叔叔阿姨好。”
笑得人畜无害,无差别俘获人心,曲岚眼睛都要笑没了:“你这孩子,来就来了,拿什么东西。”
“一点儿心意而已,”边澈将话拿捏的四平八稳,“未来几个月还得劳烦叔叔阿姨照顾。”
曲岚更开心了,指使顾思浓:“浓浓,快帮阿澈拿一下。”
顾思浓不愿起身。
倒是顾熠然看到变形金刚,眼睛都亮了,屁颠儿屁颠儿跑过去。
看他这副不值钱的样子,顾思浓磨磨蹭蹭地走过去,接过边澈右手里的袋子。
转身。
边澈故意往她身边靠一点儿,呼吸扑在她耳根:“团支书,你不开心吗?”
顾思浓看他。
边澈冷飕飕说下去:“怎么都不说话?”
“……”
还好意思问。
今天先是强租她家房子,又非跟过来吃饭,现在又要开始投她家人所好,不觉得目的太明显了么。
顾思浓没理他,随手把水果搁在桌上,坐回原位。
边澈朝曲岚和顾文亮点了点头,然后大大方方在她旁边坐下。
夏天里,顾家会在院子里吃晚餐。
天色未晚,微风徐徐,桌上摆着有糖醋排骨、红烧基围虾、猪肉炖粉条、拌鸡架和大拉皮儿,还有曲岚最拿手的猪肉酸菜馅儿饺子。
每个菜都是满满当当一大盆。
青芜人总是这样,逢年过节遇喜事就包饺子。
面对大城市来的客人,顾文亮拘谨地擦了擦满是老茧的手,给他碗里捡了几个饺子,然后问:“蘸蒜酱还是醋?”
边澈:“醋吧。”
顾熠然小声说:“哥哥你真奇怪,和我姐一样吃饺子蘸醋。”
“是么?”边澈偏头看向顾思浓。
后者夹了一块排骨放到顾熠然碗里:“食不言寝不语。”
一整个指桑骂槐。
四处碰壁也不要紧,边澈不讨人嫌,耸了耸肩,闭嘴吃饭。
曲岚的手艺是地地道道的青芜味道,口味偏咸少辣,饺子馅儿分量也足,饱满多汁,好吃得很。
边澈吃着有点儿咸,但总是忍不住吃一个又一个。
因为这味道和记忆里的很像,只不过那些记忆太遥远,需要他沉默地咀嚼,才能回想起一二。
但这种来了客人但没有人说话的氛围到底是让顾文亮和曲岚忍不住了,俩人咂摸着开口:“阿澈,你……是从哪来?”
边澈如梦初醒地抬头:“京城。”
在他的人生里,青芜本是无足轻重的一座城市。
只是那天和他爸吵架,他拎着行李想要去三亚,但在高铁站看到青芜的名字,于是便来了。
曲岚又问:“那是来青芜玩儿的吗?还是有亲戚在这里。”
她问的没有妇女刨根问底的劲儿,却如同大地如同母亲一般和蔼且包容。
“没有亲戚了,”边澈喉结动了动,自愿交代,“不过我妈原来是青芜人。”
“你妈?”曲岚说,“你妈叫啥?我可能还认识呢。”
边澈对他妈妈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失去的时间太久远,早就成了生命里的符号。
他沉吟了会儿,平静地报出一个名字:“孟祥和。”
“祥和?”曲岚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子,“是从熊越农技校考到京城、你姥儿是不是青芜镁厂的会计?姓周。”
边澈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从陌生人嘴里听到关于妈妈的故事。
他抿了抿嘴角,点头。
得到肯定回答,曲岚这下乐了,拍着大腿说:“那你妈跟我是同学,我们都在熊越农技校学会计的,你姥儿还是我分配到镁厂后的老师呢!”
他们这个年纪,很多老同学都是早就没了联系,如此居然能遇到老同学的儿子,可谓是缘分。
曲岚兴奋地问:“那你妈现在干嘛呢?”
边澈噎了一下,分明的手指捏起水杯,抿了一口水。
他掂量着开口:“我妈她……去世了。”
曲岚懵了。
顾思浓的勺子掉在碗里,不轻不重的一声。
她偏头,看边澈。
余晖在他脸上染上一层晦暗的颜色,他垂着眉眼,表情并不分明。
顾思浓看到他的喉结静悄悄地蠕动了两下,然后线条分明的薄唇轻轻张阖,平静又寡淡地宣判死刑:“我姥姥,也去世了。”
这世界上,跟他关系复杂而深远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
他说这话时抬起头,顾思浓分明见到他眼神中翻滚的情绪。
那瞬间的他,最贴近真实、毫无修饰的自己。
顾思浓瞥见一眼,蓦地心头一颤。
如蝴蝶在水面振翅,涟漪无限循环。
-
隔日。
照旧是阳光普照的艳阳天。
顾思浓的生物钟雷打不动,五点半起床,背半个小时英语四级词汇,出门跑步半个小时,然后在巷子口买个包子,边吃边走回家洗个澡。
一切忙完,刚好七点,她坐在房间里放空了会儿,盯着在朝阳下略显暖意的对面楼房,半晌,缓缓起身。
昨天的最后,曲岚心疼边澈,把房子加押金都退回去了,并且还命令她今天带着边澈熟悉熟悉青芜。
顾思浓承认,昨天有一瞬间她是心疼边澈。
可这个人对她的目的性太明显,又施以欲拒还迎的手段,她警惕任何以温柔和垂怜为手段的和平演变。
为此,必须高筑城墙,留得铜墙铁壁、试探无门。
七点钟,大城市里来的无所事事的大少爷还在睡觉,顾思浓恨不得把门敲的震天响宣泄不满。
然而走到门口,就隐约听到院子里传来的声音——
“不回去,我说不回去就不回去。”
“哦?当初你不是让我滚的?”
“让我滚出去我就滚出去,让我滚回去我也得听话地滚回去?”隔着一扇门,边澈的声音愈发清冷淡漠,对电话那头极尽敷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礼貌么?”
语气吊儿郎当,任谁听了都会火大。
大门没锁,顾思浓一手轻轻搭上,门就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顺着狭窄的区域,她看到边澈正靠着一口水缸吃一份咸豆花,手机扔在一旁的桌子上开了免提,听电话的空档里,漫不经心地踢着脚下的石子。
晨曦的光芒柔柔地镀在他的周身,却未将他的气质柔和分毫,照旧是冷冽且不可一世的模样。
也因为门来了一条缝隙的缘故,男人好声好气的回答清楚地落进顾思浓的耳朵。
“阿澈,你到底要爸爸怎么样?”
居然是他爹。
但看上去关系很紧张。
“要你怎样?”边澈被恶心到没了胃口,冷声了一笑。他轻轻抬手,半杯咸豆花在空中扬起漂亮的抛物线,“铛——”一声,准确无误地落入垃圾桶。
“我要你带着你老婆去我妈墓前下跪道歉,你可以么?”
“我要你对着我妈忏悔,你可以么?”
“我想要我妈活过来,边局长,您行么?”
一句句反问,对面偃旗息鼓。
边澈情绪如常,司空见惯一般耸了耸肩膀,长腿悠闲地往前迈两步,捞起手机,然后单手抄兜,悠哉悠哉地说:“边局长,您是我老子,我是您儿子,以后你死了我给你发送,我死了也跟您姓。”
他音色清冷语气平淡,像是叙述一个无关紧要的既成事实:“所以,咱俩活着的时候,您别管我怎么过,我也不管您给我找了几个后妈。”
“咱互相给对方一点儿私人空间,成么?”
“……”
顾思浓吸了口气。
免提被关了,顾思浓不知道他爹到底跟他说什么,只看到他进了菜园择了一根黄瓜,放在井水下面冲了冲:“没事就挂了吧。”
他爸还没回答,他就挂掉电话,把手机塞进口袋,在天光大亮的清晨仰起头,视线缓慢转向门口,漆黑的眸子里藏着夏日所有的清凉。
“团支书,过来给我洗个黄瓜。”
顾思浓:“……”
她这一辈子坦坦荡荡,没想到窥人隐私的事儿在他这里干了两次。
顾思浓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推开大门,立马道歉:“对不起,我不是……”
“快来帮我洗下,”边澈打断她,“这玩意没打农药吗?居然有点儿甜。”
见他转移话题,顾思浓识趣地关好大门,走到水龙头下帮他洗了三根黄瓜。
菜园里黄瓜品种不同,有细长的,还有短粗的,味道上也各有各的优势。
毛刺在掌心一点点儿碎开。
顾思浓猝不及防地将昨天边澈说自己母亲过世和今天这通电话联系起来,一时间有点走神。
“团支书,”边澈拿了根黄瓜掰了两半,咬得嘎嘣脆,“你怎么来的这么早?”
顾思浓藏下小心思:“找你去超市。”
“嗯?”
“买日用品,”她抬头,“你不是什么都没有么。”
边澈仗着自己身材好长得帅,一向不喜欢好好穿衣服。
今天穿了个白色背心,露出手臂上流畅轻盈的肌肉线条,下面是长筒水洗蓝色牛仔裤,趿拉一双白色板鞋。
听了这话,他豁然靠近。
近的有些过分,鼻子要贴着鼻子,语言上有着缜密且无可反驳的劲儿:“谁家超市七点开门?”
“……”
顾思浓抿嘴,试图用沉默化解尴尬。
边澈反而扬眉,脸上尽是拆穿谎言的得意,步步紧逼:“要不是破树上有蝉叫,我一晚没睡着,谁七点起床?”
他看着不是壮实的身材,但贴近了还是有不可忽视的压迫感,顾思浓节节后退,一脚踩进泥地,才想起用黄瓜戳了戳他的胸膛,示意他保持距离。
边澈往后仰了下身子,但目光依旧追击着她,意气扬扬地总结陈词:“团支书,你这是诚心不想让我睡好觉呢。”
顾思浓面不改色:“其实……我是想带你去集市。”
“什么?”
“就是卖东西便宜的地方,”顾思浓放慢语调,“只不过开市早。”
边澈“哦”了一声,胡乱抓重点:“我还需要省钱?”
“……”
自恋,脑子还好使,顾思浓装不下去,决定转移话题,小声问:“那你爸……”
欲言又止,掌握好尺度,她认为是一次满意的提问。
边澈直接笑起来,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说团支书,”他越笑声音越大,前仰后合的,好不容易憋住了才问,“您不觉得你这话题转的过于生硬了吗?”
“……”
边澈坐回院内石凳上,单手杵着历经风吹日晒摇摇欲坠的圆桌,追随着顾思浓的目光在晨光里些微柔和。
“确定想听?”他说话永远是漫不经心地调子,让人看不出几分真假。
太阳在顾思浓背后高高升起,未曾悬落。
在七月平平无奇的清晨,她却感觉真正的太阳在眼前,带着无可阻挡的光芒和自信,无孔不入渗透在她的一呼一吸。
没有青春少女能对坏男孩有抵抗力。
特别一但坏男孩儿的坏里掺杂了悲情的成分。
那样那点青春情愫便会升级甚至变质,成了生命里自我感动式的救赎和羁绊。
顾思浓明白,所以选择对这些柔软的、易碎的部分痛下杀手。
“我不想听。”
“可我想说哎。”边澈偏了偏头,自顾自讲起来,“我妈还在世的时候我爸就出轨了,找了对他往上爬有利的人。”
“后来我妈生病死的早,小三顺利鸠占鹊巢,再后来我那个小妈对我爸仕途发展也没帮助了。”
潦草几句,寡淡的口吻,半生磋磨都在里面了。
顾思浓忍不住问:“又离婚了?”
“这倒是没,”边澈抬起食指在顾思浓面前摇了摇,“脑洞大一点。”
“他现在需要在人前维护形象,表面跟我小妈相亲相爱。背地里呢,女人一大堆,还有我高中同学。”
他用“今天天气好好的”的语气陈述了一个毁三观的故事。
顾思浓无法准确地体会到他的感受。
顾文亮一向都是拿出整颗心来爱她爱顾熠然的,身边就算是有离婚的父母,但也没有哪个父亲能令人心梗到,女人换了又换,甚至挑儿子的女同学下手。
顾思浓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呆呆地用手勾着书包肩带,目光看着边澈。
他松松垮垮地坐着,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可顾思浓还是目眩神晕,硬生生在他的八风不动里,品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就说不能听、不能心软吧。
顾思浓胡思乱想。
空气里沉默半晌,边澈手肘撑在桌面,缓缓探过头来,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团支书,可别心疼我啊。”
那语气轻飘飘的,如他这个人一般不着调,却无故地,带有几分情真意切地规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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