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

长白招生四年一次，今年的选拔地点设在了长白山下的北山县。

        段不敏一行四人赶到的时候，正如谷苍苍所说，临近尾声了。宽阔平坦的圆场地上所剩的人并不多，大概那些落选的人都已经打道回府了，剩下的都是即将录用的。

        身穿长白校服的弟子和那些拟被录用者都众星拱月一样围着一块方桌，那方桌前坐着一人正在宣纸上录入那些拟被录用者的身份信息。段不敏看清了那个录用人的脸，庄鸣。

        他认识那个人，在长白岌岌可危的时候，庄鸣率先与长白决裂，投奔了魔族。庄鸣当时问质问他：小段掌门，你既救不了我，为何不让我自救？

        这句话，问的段不敏哑口无言。

        谷苍苍很兴奋，着急去看她的新师弟和新师妹都是何等模样。

        段不敏的心思却不在这里，他早已不是十六岁的少年心性了，对于这些新奇的事情，自然也提不起半分兴趣。那个意气风发的碎茶公子，与灭门的长白派一起葬在了皑皑雪山上。

        在看到庄鸣后，段不敏的心情更加复杂。重生的喜悦感渐渐退散，所有的背负与重任，犹疑与胆怯便一股脑的涌了上来，庄鸣说的没错，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就算重生一此，他真的能对得起所有人的牺牲，拯救这天下人吗？

        段不敏无法原谅庄鸣，但也无法怪罪他，贪生怕死人之常情，只是不知道投奔了魔族的庄鸣后续如何……

        “谁给你的胆子来长白闹事？！”

        “臭小子，快回去！”

        ……

        蓦地一声声厉喝打断的段不敏的思绪，段不敏下意识地朝着声音来源处看去，只一眼，整个人便犹如五雷轰顶，僵立在了原地。

        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闹事的那个男孩，很漂亮的小男孩。桃花眼双眼皮，虹膜是纯黑色，睫毛浓密纤长，山根挺窄，嘴巴抿起来的时候会有几分弧度。虽然太过瘦削，脸庞两侧微微凹进去给容貌减了几分，但是不难看出日后会是怎样惊艳的长相。

        这张脸，这幅长相，段不敏一辈子都忘不了。

        腾空出世的魔君，血洗修真界的魔头，人人谈之色变的厉鬼，那柄上古凶器“祭神”的主人——魔君单秋朔。

        段不敏正要苦苦寻找的仇人，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此时的单秋朔还是个七八岁的孩童模样，穿着粗布麻衣，草鞋，浑身上下全无一丝魔气。

        ……？等等，全无一丝魔气。

        不应该啊。段不敏惊讶，又用神识细细探查，他没看错，那个跟单秋朔长的一模一样脸的男孩子，全身上下毫无一丝魔气。

        魔修就算法力再高强，也很难掩盖浑身上下四溢的魔气。更何况单秋朔此时还是个孩童，他为什么浑身上下没有魔气外露呢？

        莫不是白天见鬼，那个男孩只是长了张跟单秋朔相似的脸？

        不可能，段不敏内心清楚的很，这张脸，这眉眼，这就是单秋朔的脸，他化成鬼都不可能认错的脸。

        段不敏其实近距离地看过单秋朔的脸，彼时，单秋朔的那柄祭神剑只险险悬在他喉前三尺的位置，但不知为何并没有将他的喉咙捅穿。

        单秋朔那时候已经灭了琼瑶和万重两个门派，门派掌门无一幸免遇难。但不知为何，单秋朔独独放过了段不敏。

        那时单秋朔穿了一袭黑袍，把皮肤衬得有一种病态的白，黑袍血唇，整个人看上去便愈发的妖冶。帽檐下的一双眼睛阴恻恻地看着他，闪烁着嗜血的紫红色光芒。

        单秋朔嗓音很低沉，像是凝重的霜，他说出口的并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碎茶公子，段不敏。”

        剑悬在段不敏的喉前，剑锋的寒意便直直沁入了他的皮肤，段不敏并不答话，一幅要杀要剐凭君处置的模样。

        单秋朔莫名其妙的突然笑了，笑声很悲凉，不知道为什么，段不敏从那笑声中听出了好浓好浓的悲哀，沉甸甸的绝望，压得他一时间喘不过气。

        再抬眼的时候，单秋朔已经收了剑，背对着他，黑袍被风吹起，袍角飒飒。四周不知道哪里来的黑乌鸦，叫声凄厉，像是在泣血。

        单秋朔说：“走吧。”

        段不敏不可置信地抬头，单秋朔这是在赶他走？这魔头屠戮了万重与琼瑶，手段残忍到闻者胆寒，为何单单放过了他？

        这时，一块牌匾从高空落下，碎在了他面前，四分五裂。段不敏定睛一看，是他们长白正殿的匾额，传承百年，断送在了他的手上。

        单秋朔的声音遥遥传来：“从此，世间再无长白派。”

        “不敏师弟，你在想什么？”

        凌正的声音把段不敏拉回了现实，段不敏觉得太阳穴生疼，低头揉了揉眉心，方才找回了一些思绪。

        段不敏问：“发生什么事了……那个人是谁？”

        段不敏死死盯着远处的单秋朔，“那个人”指谁不言而喻，凌正一愣，觉得师弟的眼神有些怪异，还是回答道：“好像是因为落选闹事的人……这，我也不太清楚。”

        长白四年一选徒，选徒标准在修真界属于严苛的，已经连续几年霸占了“最难拜入门派”的榜首。

        倒不是长白派真的在实力方面遥遥领先于其他门派，只是长白主修剑术，而剑修又极吃天赋，对于没有这方面天赋的人，苦修数十年或许只能勉强结丹，一辈子都难以出人头地。

        因此长白派几乎不近人情的收徒标准，只是为了避免一些没有剑修天赋的人误入歧途，走错了路，把一辈子都耗费在上面，修了一辈子的仙，只结了个低级的一二阶金丹。最后含恨离世，成了此生未了的心结。

        但是吧，总会有那么几个不理解长白派良苦用心的人，因为落选四年一度长白派的选徒，始终不死心而来闹事，这件事情本身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单秋朔为什么会来参加长白的选徒？更奇怪的是，单秋朔会落选？！

        作为百年难遇的剑修奇才段不敏，不动用灵力，仅靠身法，十招之内被单秋朔剑指喉间。高手过招，一招便能探出对方虚实，单秋朔对于修剑的天赋，远远在于他之上。

        段不敏问：“今年负责选拔门徒的人是谁？”

        罗惠水思索回道：“今年主考官是乐湛长老，可惜乐湛长老前些日子去除魔卫道受了些伤，目前正在闭关，便让他门下的大徒弟庄鸣师兄代为出面了……”

        罗惠水还未说完，人群更嘈杂起来，惊呼声掩盖过了罗惠水的声音。单秋朔不知何时摆脱了束缚住他的门徒，跑到了坐在梨花木方桌前的庄鸣面前。

        男孩瞳孔幽深，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半个身子的仙长，不卑不吭地质问道：“为何不录我？”

        庄鸣很显然有些慌张，低头用咳嗽声掩盖过了，又端起了架子：“这位小友，我理解你落选的心情，但是各门派有各门派的规定……”

        “你放屁！”男孩的声音响亮又不留情面，单秋朔抬头直直地与庄鸣对视，恶狠狠道：“你分明是因为我没有给你塞银两和灵石，所以故意剔除了我！”

        单秋朔嘲讽道：“堂堂长白派，没想到入选的方式也会如此不堪，难登大雅之堂！”

        庄鸣愤怒地敲了三下桌子，喝到：“小儿莫要胡言，你们，还不把他赶下去！”

        跟随而来的长白门徒们连忙上前拉扯单秋朔，单秋朔挣扎起来，像一头愤怒的小兽，但终究抵不过人多势众，被人架住了胳膊。

        庄鸣得意了，他吩咐四周门徒道：“把这个黄口小儿轰走，小友，我警告你，污蔑长白派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庄师兄，且慢。”

        平地响起了一声清朗的少年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一锦袍少年疾步而来，挡在了单秋朔的面前，那少年正是段不敏。

        架着单秋朔的门徒连忙松开了手中男孩的胳膊，恭敬道：“少尊主。”

        段不敏点点头，低头正好撞进了单秋朔的视线。单秋朔在仰头看他，一眨不眨，段不敏能从单秋朔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绰绰的影。

        单秋朔此时还不是那个双手沾满鲜血，喜怒无常的魔头，只是一个比他矮半个头的男孩。

        男孩仰头看他，瞳孔黑黝黝的，嘴唇微抿，看上去莫名有些乖，还有点可怜，有点像小狗。

        段不敏再次确认了一遍，单秋朔身上没有魔气，一丝一毫也没有。他此时只是个男孩，再普通不过的男孩。

        庄鸣连忙起身，赶到段不敏的面前，有些心虚地低头看了一眼单秋朔，赔笑道：“少尊主，你不会听了这个小儿的胡言乱语吧。”

        段不敏不回答庄鸣，只是轻轻地牵起了单秋朔的手：“这个男孩，我要了。”

        庄鸣：“啊？”

        凌正三人：“啊？”

        段不敏能感受到单秋朔整个人打了个激灵，有些抗拒地想抽回手，段不敏不由分说地握紧了，又重复了一遍：“这个男孩我要了，带回长白记得给他安排住宿。”

        话还未说完，就听单秋朔嗓音轻轻，很小声地在他身后说了一句：“段公子……我，我手脏。”

        段不敏：“……”

        段不敏半蹲下身，确保自己与单秋朔视线平视，他把单秋朔的双手拢在了自己的掌心，明知故问道：“你叫什么？”

        单秋朔沉默了一下，很乖地回答道：“单秋朔。”

        得到了心中的答案，段不敏的心脏还是剧烈地跳动了一下。眼前的单秋朔看上去太弱小了，只要他愿意，捏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只要杀死单秋朔，那么就没有那个血洗三大门派，让修真界人人谈之色变，闻之胆寒的魔头了。

        只要杀死眼前这个看上去七八岁的男孩，他就能顺利地完成任务，拯救整个修真界。

        段不敏把单秋朔的手拢紧了，一字一顿很认真地道：“单秋朔，你愿意拜我为师吗？”

        一时间，万籁俱寂，天地万物静的好像针尖上的一滴水。单秋朔惊愕地抬头，对上了段不敏的眸子，段不敏很认真地看向他，征求他的意见。

        单秋朔很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邦，邦邦。男孩反应过来，耳根子烫得像一朵火烧云，他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抽手便跪了下去。

        单秋朔说：“愿意，我愿意……”

        他照着地磕了两个响头，并没有留力道，每一声都硬邦邦的，很实，再抬头时候，额头上已经有了红印子：“段公子，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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